第八章

站立巴巴是誓願此生不再坐下或躺下的男子。他們日日夜夜站著,永遠如此。他們站著吃飯,站著大便,站著祈禱、工作、唱歌,甚至站著睡覺。睡覺時以弔帶托住身體,讓身體的重量仍落在雙腿上,同時防止他們睡著後倒地。

如此久站五到十年後,雙腿開始腫脹。不得休息的靜脈里,血液流動得非常緩慢,肌肉變粗。雙腿腫脹,腿已不像腿,表面分布著許多靜脈曲張瘤。趾頭從厚而多肉的腳擠出,像大象的腳趾。接下來幾年,雙腿會愈來愈瘦,最後就只剩下骨頭和猶如薄薄塗上的一層皮,還有那像白蟻爬過般的萎縮靜脈。

那份疼痛永無休止,非常人所能忍受。每一次下壓,都從腳下傳來如釘刺、如矛戳的痛。站立巴巴飽受苦痛折磨,但他們絕非靜止不動。他們搖擺身子,輕柔舞蹈,不斷左右換腳,凡是見過的人都為那動作而著迷,一如著迷於弄蛇人吹笛的手部動作。

有些人十六七歲就發誓如此苦行。他們受到某種使命的驅使,就其他文化來說,同樣的使命驅使人成為神父、拉比、伊瑪目 。有更多年紀更大的男子遁世苦行,好為死亡和下一階段的轉世做準備。不少站立巴巴原本是商人,在遁世苦行之前,埋頭追求歡愉、權力及錢財。有些聖人已走過其他種修行之路,嫻熟自懲的苦修方式,最後斷然發誓要成為站立巴巴。還有一些罪犯:小偷、殺人犯、黑幫重要人物,乃至退伍軍人,誓願承受無窮無盡的苦痛以贖罪。

那個大麻窩其實位於一座廟宇後方,兩座磚造建築之間的走廊。在廟宇的院牆內,有著永遠不對外公開的神秘花園、迴廊及宿舍,唯有信守苦行誓願的人有幸一見。那大麻窩有鐵皮屋頂遮蓋,地板鋪了石板。站立巴巴從走廊後的一扇門進入,其他人則一律從街道盡處的另一扇鐵門進出。

來自印度各地和各階層的顧客,沿著走廊牆壁而立。大家當然都站著:在站立巴巴面前,從沒有人坐著。鐵門入口附近的排水管裝了一個龍頭,供人在此飲水或彎身吐口水。站立巴巴從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為顧客在漏斗狀的黏土水煙筒里裝好大麻,跟著大家一起吸。

站立巴巴臉上因為劇痛而洋溢著光彩。在不斷加劇的苦痛折磨中,他們每個人或早或晚終會達到光輝燦爛、超越一切的至福境界。極度苦痛所造成的光彩,從他們的眼中散發而出。我從未在人類身上見到比他們受折磨的微笑更明亮的東西。

站立巴巴也陷入妙不可言的陶醉境地。他們只抽克什米爾大麻,那是世上最好的大麻,種植、生產於克什米爾的喜馬拉雅山山麓。他們整天整夜抽大麻,一輩子都抽。

我和卡拉、普拉巴克三人站在狹窄大麻窩的後牆邊。我們身後緊閉的大門,就是站立巴巴進入的大門。在我們前面,有兩排男子沿牆站立,一直排到走廊靠街那端盡頭處的鐵門邊。其中有些人穿著西裝西褲,有些人穿著昂貴的名牌牛仔褲。穿著褪色腰布的工人,站在一身傳統打扮、來自印度各地的男子旁邊。他們有老有少,有貧有富。他們的眼神不時被吸引至背靠牆壁而立的卡拉和我身上,這兩個白皮膚的外國人。很明顯,其中有些人看到這大麻窩裡出現女人,非常震驚。他們的好奇心表現在臉上,但沒有一個人走近我們或直接跟我們打招呼,大部分時候,他們只專註於站立巴巴和大麻。院里某處不時傳來輕微的談話聲,夾雜著音樂和虔誠的誦念聲。

「嘿,你覺得怎麼樣?」

「不可思議!」她答,眼睛閃爍著罩燈發出的輕柔光彩。她很興奮,或許還有些不知所措。大麻已經使她臉部跟肩膀的肌肉放鬆,但她溫柔的笑眼中,仍有猛虎縹緲的行蹤。「真是嘆為觀止,既可怕又神聖。我說不清楚哪裡神聖,哪裡可怕。可怕,這字眼不是很貼切,不過差不多是如此。」

「我懂你的意思。」我認同道,為成功讓她對我刮目相看而大為驚喜。她在這城市已待了五年,聽說過許多次站立巴巴的事,但親眼見到還是頭一遭。我說話的語氣故意顯得我在這裡是熟客,但其實我不應掠人之美。若沒有普拉巴克替我們敲門,以他的燦爛笑容博得入門許可,我們不可能獲准進入。

有位站立巴巴慢慢朝我們走來,一名侍僧端著銀盤跟著他。盤裡有水煙筒、大麻、抽大麻的全副器具。其他巴巴在狹長的走廊上搖擺身子,抽大麻,吟唱禱文。站在我們面前的那個巴巴高而瘦,但雙腿非常腫,鼓起的可怕靜脈在腿部表面抽動。臉很瘦,太陽穴附近的顱骨輪廓鮮明而突出。高聳的顴骨下方,有數道深凹直達堅硬瘦削的下巴。眼窩裡的眼睛很大,眼窩上緣聳立著眉頭。他的眼神充滿狂亂、渴望與愛,讓人覺得既恐怖,又無限可憐。

他替我們備好水煙筒,身子左右搖晃,出神微笑。他一直未正眼看我們,但那表情仍讓我覺得是知交好友的微笑:包容、會心、寬恕。他在非常靠近我的地方站著、搖擺身子,他每一根硬直的眉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聽到他輕微的喘氣聲。急速呼出的氣息,聽起來像是陡峭海岸邊小波浪發出的聲音。他備好水煙筒,抬頭看我。一時之間,我迷失在他眼裡的幻象里,徘徊、尖叫的幻象。有那麼一瞬間,從他那無盡的苦痛里,我幾乎感知到人類意志能驅使人體承受苦痛到何種程度,能驅使人體達到什麼樣的境界。

我幾乎理解到,他的微笑,藉由迫使人綻放微笑的那股意志,使人發狂。我肯定他在和我交談,交談他希望我知道的事。我只靠著眼神,努力想告訴他,我幾乎能感知、能感覺到。然後他把水煙筒的吸口放在他嘴裡,一隻手捂住嘴,吸氣點燃後,把煙筒遞給我。此時,與他那無止境苦痛感同身受的可怕感覺消退,那幻象閃閃發光,隨著煙霧的白影漸漸消散,那一刻也跟著漸漸消失。他轉身,搖搖晃晃慢慢走回臨街的大門,嘴裡喃喃念著禱詞。

一聲尖叫,劃破天空。每個人都轉身望向臨街的大門。一名男子纏著紅頭巾,穿著背心和絲質長褲,一身北方部族的打扮,站在鐵門附近,以高亢的聲音厲聲大叫。我們還沒弄清楚他在叫什麼,還不能做出任何回應時,那男子已從腰帶里抽出厚刃長劍,高舉過頭。他仍在尖聲叫囂,同時開始往長廊的另一頭昂首闊步走來。走時直直盯著我,重重踩著堅定的步伐。我不懂他在尖叫什麼,但我知道他有何企圖,他要攻擊我,要殺我。

站在兩側的那些男人本能地將背緊靠牆壁。那些站立巴巴搖晃著身子,讓路給那位瘋漢。我們身後的門鎖死,我們無路可逃,又沒有武器在身。那男子朝我們走來,雙手握劍在頭上畫圈揮舞。我們無路可逃,又無計可施,只有跟他拼了。我右腳往後退一步,舉起雙拳,擺出空手道的姿勢。七年的武術所學頓時湧現,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覺得勝券在握。一如我所認識的每個火暴硬漢,我對於打鬥是能避則避,但若真的避不了,我樂意奉陪。

就在開打前一刻,一名男子突然從牆邊跨出一步,絆倒那名迎面而來的部族男子。那男子咚一聲倒在石頭地板上,劍脫手,哐啷落在卡拉腳邊。我迅速拾起劍,看到那名伸腳絆倒攻擊者的男子,並將他牢固但又不失仁慈地制伏了。他使出鎖臂招式,將倒地男子的一隻手臂緊扣在背,同時扭緊那男子的衣領,使他無法順利呼吸。持劍男子原來的憤怒或瘋狂漸漸消失,乖乖認輸。認識他的其他男人上前,押著他走出鐵門,到巷子里。幾秒鐘後,其中一名男子回來,走近我。他望著我的眼睛,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要我還劍。我遲疑了一會兒,便遞上。那男子禮貌一鞠躬,致歉,離開這走廊。

他離開後,眾人議論紛紛,我則查看卡拉有無受傷。她睜大雙眼,噘起嘴巴,露出令人費解的笑容,但無苦惱之色。見卡拉沒事,我上前感謝那位出腳相助的男子。他很高,比我還高几厘米,身材健壯。他又黑又濃的頭髮很長,在那個年代的孟買,那樣的長髮相當罕見,而且他把頭髮梳成高高的馬尾辮。他穿著黑色的絲質襯衫和寬鬆長褲,還穿了黑色皮涼鞋。

我報上姓名後,他回答:「阿布杜拉,阿布杜拉·塔赫里。」

「我欠你一份人情,阿布杜拉。」我說,投以既感激又有所保留的微笑。他身手如此利落,一下子就卸下持劍男子的兵器,外行人一看會以為易如反掌,但其實絕非表面那麼容易。我知道那需要多高明的本事和多大的勇氣,也知道時間拿捏有多依賴於直覺。那男子是天生的高手,天生善於打鬥。「好險。」

「沒什麼,」他微笑,「我想他喝醉了,那個傢伙,或者腦筋有問題。」

「不管那個人有什麼毛病,我都欠你一份人情。」我堅持。

「不用,真的。」他大笑。

那是露出白牙的自在大笑。那笑聲發自他肺腑深處,發自他的內心。他的眼睛是太陽落入大海前幾分鐘你掌心上沙子的顏色。

「總之,我要謝謝你。」

「行!」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回到卡拉和普拉巴克身邊。我們轉身要離開這大麻窩時,阿布杜拉已不見人影。外面的巷子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