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普拉巴克的父親帶我認識桑德村,但是,是他的母親讓我有回到家的感覺。她輕易地將我的過往裹在她生命的悲歡之中,就像她有時會用紅披肩將走過門前的哭泣孩子裹在懷裡一樣。月復一月,許多人告訴我她的故事,最後,她的故事成為故事的全部,甚至成為我的故事。而她的愛——願意去理解我內心深藏的真相,願意去愛我——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

第一次遇見魯赫瑪拜·哈瑞時,她四十歲,正值個人權力與公眾威望的頂峰。她比丈夫整整高出一個頭,她丈夫只到她肩膀。身高的差距,加上她豐滿而富曲線的身材,使得她和丈夫站在一塊時,總讓人誤以為她是像亞馬遜女戰士那樣的女人。她的黑髮從未修剪,長發及膝,抹了油亮的椰子油。她的膚色是黃褐色,眼睛是琥珀色,鑲嵌在玫瑰金黃色中。她的眼白始終呈粉紅色,讓人覺得她像是剛哭過或就要哭了。門牙間的大缺口使她笑起來有點頑皮淘氣。醒目的鷹鉤鼻讓她的表情威嚴得讓人不敢逼視。她的額頭高而寬,和普拉巴克的一模一樣。高而彎的顴骨,使她琥珀色的眼睛打量這世界時,帶了點居高臨下的氣勢。她相當機智,心腸慈悲,不忍心看到別人痛苦或不幸。鄰人有爭執時,她超然以對,對方請她出面評理時,她才介入,而她的話通常一錘定音,解決紛爭。她是令人景仰、令人想一親芳澤的女人,但她的眼神和姿態清楚地告訴人們:冒犯她或不尊重她就會倒大霉。

基尚家的土地和歸她管理的小小家財,使他們家在村裡擁有一定的地位,並靠著她的人格威望維繫住這地位。她通過媒妁之言嫁給基尚。羞澀的十六歲,魯赫瑪拜從帘子後方偷偷打量她的未婚夫,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再見到他時已是成婚之日。我把她的語言學得更熟練之後,她坦白告訴我第一次打量基尚時,心裡非常失望。她的坦白頓時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魯赫瑪拜說他除了很矮之外,還因為下田幹活,皮膚晒成像土一樣的深褐色,比她還黑,她曾為此滿心不安。他手指粗糙,言語又很粗俗,衣服雖然乾淨卻破爛。而且,他不識字。魯赫瑪拜的父親是潘查亞特 (村務委員會)的頭頭,而這位頭頭的女兒能讀寫印地語和馬拉地語。第一次見到基尚時,魯赫瑪拜心跳得很厲害,深怕他會聽到她心中深藏的思緒,那時她認定自己不可能愛上他。他娶她是高攀。

就在她有了這錐心的認識時,基尚轉頭,直直盯著帘子後方、她蹲著的藏身之處。她很確定他看不見她,但他直盯著,彷彿直視她的眼睛。然後他露出笑容,那是她見過最燦爛的笑容,洋溢著幸福,明顯有著好性情。她盯著那開懷的笑,一股奇怪的感覺攫住她。她不由自主對他投以微笑,心裡突然湧起幸福的感覺,一種無法言說但十足樂觀的喜悅。事情終會圓滿,內心的聲音如此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她知道,就像我初見普拉巴克時就知道的:笑得如此開心的男人,絕不會存心傷害別人。

他把視線再度轉向別處時,房裡彷彿一下子暗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已愛上他,只因為他那笑容里讓人安心的熱情。父親宣布將她許配給他時,她毫無異議。初次瞥見基尚那迷人笑容後不到兩個月,她就嫁了,然後懷了她的第一個兒子普拉巴克。

基尚身為家中長子,成婚時父親送給他兩塊良田,魯赫瑪拜的父親則加送一塊田給小兩口。成婚後不久,他們小小的財產就歸年輕的新娘子管理。她運用讀寫本事,在簡陋的學童練習簿上詳細記錄家中盈虧,並將這些賬簿扎在一塊,存放在鋅質的大箱子里。

她明智地投資鄰居事業,妥善管理家中資源,家產虧損甚少。第三個孩子出世時,魯赫瑪拜二十五歲,她已讓家裡從小康變成村裡最有錢的人家,擁有五塊地,種植經濟作物,養了三頭乳牛和三頭公牛,還有兩隻產乳的山羊、十二隻會下蛋的雞。銀行里的存款足夠為兩個女兒出嫁時準備豐厚的嫁妝。她打定主意要讓女兒有個好歸宿,讓她的孫子有更高的地位。

普拉巴克九歲時,父母送他到孟買,跟著開計程車的叔叔當學徒,住在一個大貧民窟里。魯赫瑪拜開始拉長她的晨禱時間,懷抱著對家人未來的規劃和希望。然後她流產了。不到一年,流產了兩次。醫生判定她生下第三胎後,子宮受了傷,並建議切除。她接受了這手術,當時二十六歲。

魯赫瑪拜因此失魂落魄,沉湎於自己生命的缺憾,沉湎於因流產而失去的三個寶寶,以及原本還可以孕育的其他生命。她足足有兩年走不出那傷痛,就連基尚在淚光中硬擠出的漂亮笑容,也無法讓她振作。愁苦、傷心的她,在悲痛中,在日復一日盡義務地照顧女兒的瑣事中枯萎。她失去笑容,被冷落的田地一片愁雲慘霧。

就在魯赫瑪拜的心漸漸枯槁,眼看就要永遠陷入悲傷的深淵時,一樁危及全村性命財產的災難發生,把她從悲痛中喚醒。一群武裝土匪在這地區落戶,開始索取保護費。鄰村有個男子被他們用大砍刀砍傷,同村一名婦女被他們強姦。然後,基尚村裡有人反抗,反遭他們槍殺。

魯赫瑪拜跟遇害的男子很熟,他是基尚的堂兄弟,娶了魯赫瑪拜村子裡的姑娘。桑德村男女老少全參加了他的葬禮。葬禮結束時,魯赫瑪拜向群聚的村民講話。她頭髮凌亂,琥珀色的眼睛燃著怒火和決心。她高聲訓斥想姑息那幫土匪的人,鼓吹村民起而反抗,甚至不惜殺死對方,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土地。村民士氣因而大振,既驚訝於她慷慨激昂的演說,也驚訝於她陷於悲痛而渾渾噩噩兩年之後,竟突然變了個人,活力十足。村民立即擬訂了行動和反抗計畫。

桑德村民決心對著乾的消息,傳到那幫土匪耳中。放話威脅、零星騷擾、偷襲摸底,最終使衝突升高到只有一戰。土匪惡狠狠地警告,村民必須在某一天獻上巨額保護費,否則就等著遭大殃。

村民以鐮刀、斧頭、木棍、小刀當武器,婦孺則疏散到鄰村。留下來禦敵的男人,普遍懷著恐懼和懊悔。幾個男人力主抗爭行動太魯莽,交保護費總比送死來得好。那名遇害男子的兄弟昂首闊步行走於村民之間,打氣、安慰,同時斥責那些膽怯而有意退縮的人。

警報聲響起,土匪正沿公路朝村子逼近。村民躲到土屋與土屋之間倉促建起的掩體後方,既興奮又害怕。就在即將動手的那一刻,村民發現來者是自己人。一個星期前,普拉巴克聽到要與土匪開戰的消息後,當即從他住的貧民窟糾集了六名朋友和堂兄弟,動身回鄉助一臂之力。當時他只有十五歲,他朋友里最年長的只有十八歲,但他們都是在龍蛇混雜的孟買街頭打打殺殺混出來的。其中有位高大的男孩,名叫拉朱,臉龐俊俏,留著孟買某電影明星的蓬鬆髮型。他帶了手槍來,秀給村民看,讓所有村民信心倍增。

土匪自大又過度自信,大搖大擺走進村子時,距日落只剩半個小時。土匪頭子兇狠的恫嚇還沒講完,拉朱已走出掩體,走向土匪,每走三步就開一槍。豁出性命的農民從掩體後面紛紛擲出斧頭、鐮刀、小刀、棍棒和石頭,當場打倒不少土匪。拉朱跨著大步,一往直前,最後一顆子彈近距離射中土匪頭子的胸膛,要了他的命。村民說,那傢伙是死後才倒地的。

其他負傷的土匪四散潰逃,從此沒再出現。村民將土匪頭子的屍體搬到賈姆內爾區警察駐所。所有村民口徑一致:他們反抗土匪,混戰之中,有一人遭土匪射死,卻隻字未提拉朱的名字。接受了兩天的盛宴款待之後,這伙年輕人跟著普拉巴克返回孟買。狂放、勇敢的拉朱,一年後死於酒吧里的鬥毆;其他男孩當中,有兩人死於類似的兇殺;還有一人因為犯了情殺罪,正在服長期徒刑。那男孩愛上女演員,嫉恨情敵,而將情敵殺掉。

我會講馬拉地語後,村民把那場大戰役跟我講了許多次。他們帶我到當初蓋有掩體和雙方廝殺的地點,重演當時的情景給我看,年輕男子常搶著要扮演拉朱。曾與村民並肩作戰的那些年輕人,他們後來的際遇在這故事裡也佔了同樣吃重的角色。村民把他們每個人的不幸遭遇(從回鄉的普拉巴克口中得知)當作這偉大故事的一部分來追述,講給我聽。而在這種種津津樂道的追述當中,每次講到魯赫瑪拜時,村民都表現出特殊的愛戴和驕傲。她在葬禮時發表演講激勵人心,贏得了村民對她的愛戴與敬佩,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來扮演村中的公共角色。他們讚賞她的英勇,敬佩她的堅毅。最重要的是,他們歡喜地迎接她回到他們身邊。經過與土匪的爭鬥,她走出了悲痛與絕望,回覆她以往強勢、精明、大笑的模樣。在這個貧窮而簡單的村子裡,每個人都清楚謹記,村子的寶藏是村民。

她那和藹可親的臉龐上,有了飽經滄桑的痕迹。臉頰高處的皺紋,是她用以將淚水留在眼眶的堤堰。每當她一人獨處或專心工作時,那未可明言、無法回答的疑問便讓她豐滿的紅唇喃喃自語。堅定讓她那帶著反抗姿態的突出雙下巴更顯頑強。她的額頭中央和兩眉之間,總是浮現著淺淺的皺紋,彷彿她正在那些柔軟的皺褶里,思索著荒謬又可嘆的人生道理:凡快樂必有其苦惱,凡財富必有其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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