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維多利亞火車總站有著長而平坦的邦際線月台,往外延伸,消失於金屬天空底下——那是由拱頂狀波浪頂棚構成的天空,而鴿子是那建築天空的小天使。它們從一個棲群飛到另一個棲群,飛在極高處,身影只隱約可見。它們是透著白光、遙遠飛翔的天神。這座宏偉的火車站[每日進出者簡稱其為V.T.(Victoria Terminus)]以講究細部刻畫的正立面、高塔、外部裝飾和氣派堂皇的造型著稱。但在我眼中,它最壯美的地方在於其大教堂似的內部。在這裡,局限的功能與藝術雄心交匯,時刻表與永恆贏得同樣的尊重。

我在北上邦際線月台的尾端,坐在我們的行李堆上,度過漫長的一小時。時間是傍晚六點,車站裡滿是人、行李、一捆捆的貨物、各種活的和剛死的牲畜。

兩列不動的火車間,有大群人在來回打轉,普拉巴克跑進人群。這是我看到他第五次離開。幾分鐘後,我看到他第五次跑回來。

「拜託,普拉布,坐下來。」

「不能坐,林。」

「哦,那我們上火車。」

「也不能上火車,林。現在還不是上車的時間。」

「那……什麼時候才是?」

「我想,就快了,不會很久。聽!仔細聽!」

有廣播,大概是講英語。那就像是發怒的醉漢所發出的聲音,透過許多老舊的錐狀擴音器放出來,帶著一種獨特的變音效果。普拉巴克聽著廣播,表情由憂慮變成極度痛苦。

「現在!現在!林!快!我們得快!你得快!」

「等一下,等一下,你剛剛叫我像個銅佛坐在這裡快一個小時,現在怎麼突然那麼急,有必要那麼急嗎?」

「就是有必要,巴巴。沒時間造大佛——向這位聖人請求寬恕吧。你得趕快。他來了!你得準備好,他來了!」

「誰來了?」

普拉巴克轉身望著月台遠處。不管廣播說了什麼,廣播已使群眾動了起來,他們沖向那兩列停著的火車,把行李和自己猛塞進車門和車窗。有個男子從那鬧哄哄的人群中走出來,走向我們。那人人高馬大,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高大的男子之一。他有兩米高,肌肉結實,長而密的鬍子垂落在他魁梧的胸膛上。他穿著孟買火車腳夫的制服,帽子、襯衫、短褲都是紅色的亞麻布。

「他!」普拉巴克說,盯著那個巨人,神情既欽敬又畏懼,「你這就跟著那個男人走,林。」

這腳夫與外國人打交道的經驗豐富,一出手即掌控情勢。他伸出雙手,我以為他要握手,於是也伸出手。結果他把我的手撥開,那表情清清楚楚告訴我,他是多麼討厭那手勢。然後,他雙手伸到我胳肢窩下,舉起我放到行李一邊,以免擋他的路。

重達九十公斤的人,就這麼輕鬆地被另一個人舉起,那種經驗叫人既窘迫又興奮。我當下決定,只要不是太丟臉,都會跟這腳夫乖乖合作。

大個子把我的重背包拿到頭上頂著,收拾起其他行李,在這同時,普拉巴克把我推到他背後,一把抓住大個子的紅色亞麻衫。

「來,林,抓住這襯衫。」他教我,「抓緊,別放掉這件襯衫。鄭重向我保證,你絕不會放掉這襯衫。」

他的表情出奇地嚴肅,我點頭答應,緊抓住腳夫的襯衫。

「不,也要說出來,林!一字一字說出來,我絕不會放掉這襯衫。快!」

「噢,拜託,好吧!我絕不會放掉這襯衫。滿意了吧?」

「再見,林。」普拉巴克大叫著說,轉身跑進那混亂的人群。

「什麼?什麼!你要去哪裡?普拉布!普拉布!」

「好!我們走!」腳夫以低沉的嗓音吼道,那嗓音彷彿是他發現於熊穴、密封在生鏽火炮炮管里的。

他轉身走進人群,拖著我。他每走一步都抬高他粗壯的膝蓋,把腳往外踢。他前面的人自動散開,不散開的人則被他撞到旁邊。

他一路高聲恐嚇、辱罵、罵髒話,在擠得讓人透不過氣的人群里撞開一條路。他粗壯有力的雙腿每次抬起、前踢,就有人倒下,被推到一旁。人群中央極為嘈雜,那喧囂聲像鼓點打在我皮膚上。人群大叫、尖叫,彷彿在逃難。頭頂上的擴音器咆哮地放送著語無倫次、讓人聽不懂的廣播。汽笛聲、鈴聲、哨子聲持續在哀號。

我們來到車廂,那車廂和其他車廂一樣已負載飽和,車門口堵著厚厚的人牆——腿、背、頭堵成的人牆,看來根本穿不過去。突然間,我在驚訝而又十分羞愧之下,緊抓著腳夫,靠著他那雙所向無敵、力大無窮的膝蓋,跟著他擠進車廂。

他不斷往前推進,到了車廂中央才停下。我推斷是車廂里爆滿,讓巨人般的他也不得不停下。我緊抓他的襯衫,打定主意他一旦再移動,我絕不鬆手。車廂里擠得像沙丁魚罐頭,鬧哄哄的,我漸漸聽出一個字,像念咒文一樣一再重複,語氣堅決而痛苦萬分:Sarr… Sarr… Sarr… Sarr… Sarr…

最後我才知道那是我的腳夫發出的聲音。他極盡痛苦地重複說出這個字,我卻聽不出來,因為我不習慣別人用「Sir(先生)」這個尊稱來稱呼我。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他喊叫。

我放掉他的襯衫,左顧右盼之時,發現普拉巴克正伸長身子佔住整條長椅。他先我們一步奮力穿過人群,擠進車廂搶得座位,這時正用身體護住座位。他用雙腳纏住走道一側的扶手,雙手則抓住靠窗一側的扶手。六個男子已擠進車廂這一區,各自使出吃奶的力氣和粗暴的手段想把他趕走。他們扯他的頭髮,打他的身體,踢他,打他耳光。身陷重圍的他毫無還手之力,但眼神與我交會之後,他痛苦扭曲的臉上綻放勝利的笑容。

我怒不可遏,把那些人推開。我抓住他們的衣領,憑著一股憤怒所激發的神力,將他們逐一丟到一旁。此時普拉巴克隨即把腳放到地上,我馬上在他身邊坐下。長椅上剩下的空間,立即引發爭奪。

那腳夫把行李丟在我們腳邊,他的臉部、頭髮、襯衫都被汗水弄濕了。他向普拉巴克點了頭,表示敬意。在這同時,他憤怒的眼神清楚表示,他對我非常不屑。然後他左推右搡擠過人群,一路高聲叫罵到車門。

「你付多少錢雇那個人?」

「四十盧比,林。」

四十盧比。這傢伙帶著我們所有行李,衝鋒陷陣,殺進車廂,就只賺兩美元。

「四十盧比!」

「沒錯,林,」普拉巴克嘆氣道,「很貴的,但這麼好的膝蓋就是貴。那傢伙的膝蓋很出名。一些導遊搶著要他那對膝蓋,但我說動他替我們服務,因為我告訴他,你是——我不知道英語該怎麼說——我告訴他你腦袋有些不正常。」

「智障!你告訴他我是智障?」

「不是,不是,」他皺眉,想著該用什麼字眼,「我想『傻』這字眼比較貼切。」

「讓我來搞清楚,你告訴他我是傻子,他因此同意幫我們。」

「沒錯,」他咧嘴而笑,「但不只是有點傻,我告訴他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好,我懂了。」

「因此,每個膝蓋要價二十盧比,然後我們有了這好座位。」

「你沒事吧?」我問,很惱他為了我而受傷。

「沒事,巴巴。全身上下會有一些瘀傷,但沒有破皮。」

「唉,你到底在幹什麼?我給你錢買票。我們大可以坐一等或二等車廂,像文明人一樣。我們幹嗎坐這裡?」

他看著我,淡褐色的大眼睛裡滿是責備與失望。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小沓紙鈔,交給我。

「這是買票找回的錢,誰都可以買一等車票,林。如果想買一等車票,你完全可以自己來。想買票坐在舒服、空蕩蕩的車廂,你不需要孟買導遊。但如果想在維多利亞車站擠上這車廂,坐上好位置,就需要非常優秀的孟買導遊,比如我,普拉巴克·基尚·哈瑞,不是嗎?這是我的工作。」

「是!」我語氣軟化,但仍然惱他,因為我覺得愧疚,「但拜託,接下來的行程,別只為了讓我有個好座位就讓自己挨打,行嗎?」

他沉思片刻,緊皺眉頭,然後再度眉開眼笑,陰暗的車廂里再見到他那熟悉的燦爛笑容。

「如果實在沒辦法,非挨打不可,」他說,以堅定而和悅的神態跟我談起受雇條件,「我會叫得更大聲,讓你能在緊急關頭出手相救,讓我免於一身瘀青。就這麼說定?」

「成交。」我嘆氣道,火車猛然往前動了一下,慢慢駛出車站。

火車一上路,戳眼、咬人、爭吵完全停下,接下來的整個旅程,車廂里一片裝腔作勢、斯文過頭的和氣。

坐我對面的男子移動腳,不小心擦到我的腳。那只是輕輕碰觸,幾乎察覺不到,但那男子立即伸出右手,以指尖摸一下我的膝蓋,再摸一下他自己的胸膛,做出印度人為無意間冒犯他人而道歉的手勢。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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