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沒有聽說過博爾薩利諾帽(Borsalino hat)測驗?」

「什麼測驗?」

「博爾薩利諾帽測驗,用來證明帽子是真正的博爾薩利諾帽,還是劣質仿冒品。你知道博爾薩利諾吧?」

「抱歉,我得說我不知道。」

「啊哈。」狄迪耶露出笑容。那笑容帶著驚訝、調皮,還有不屑。不知怎的,這三種成分合成的笑容竟迷人得叫人棄械投降。他微微向前傾身,頭偏向一邊,黑色鬈髮晃動,彷彿在強調他解釋的重點。「博爾薩利諾是頂級的衣物。許多人,包括我本人,都認為它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男士帽。」

他舉起雙手在頭上擺出帽子的形狀。

「寬檐帽,黑色或白色,用lapin(兔子)毛製成。」

「所以,只是頂帽子,」我以自認和顏悅色的語氣補充道,「我們談的是兔毛制的帽子。」

狄迪耶火大了。

「只是頂帽子?拜託,老哥!博爾薩利諾不只是頂帽子,博爾薩利諾帽是藝術品!上市前經手工刷過上萬次。米蘭和馬賽有眼光的黑幫分子,好幾代以來都把它視為最有品位的表徵。『博爾薩利諾』這名字成為黑幫人士的synonyme(同義詞)。米蘭、馬賽黑社會那些無法無天的年輕小夥子,就叫作博爾薩利諾。那是黑幫分子還有品位的時代。他們知道,如果要過為非作歹的生活,以偷搶和開槍殺人為生,穿著就不能太隨便,不是嗎?」

「那是他們最起碼該做的事。」我微笑附和。

「但你也知道,如今,很可悲的,只剩下個人化的風格,而沒有品位。那是這時代的特徵,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品位變成個人風格,而非個人風格變成品位。」

他停下來,給我片刻時間體會這番話的深意。

「話說回來,」他接著說,「測試博爾薩利諾帽的真偽時,要將帽子捲成筒狀,捲成非常緊實的筒狀,穿過結婚戒指。穿過之後,如果沒有消不掉的皺褶,彈回原形,毫無損傷,那就是真的博爾薩利諾帽。」

「你是說……」

「就是這樣!」狄迪耶大叫,拳頭重重敲擊桌面。

我們正坐在利奧波德酒吧里,靠科茲威路的方形拱門附近,時間是八點。隔壁桌的一些外國人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刺耳聲紛紛轉過頭來,但店裡的夥計和常客不理會這法國人。狄迪耶在利奧波德用餐、喝酒、高談闊論已有九年。他們都知道跟他相處時,他有條容忍的上限,你如果越過那界線,他可是很危險的。他們還知道那條線不是畫在他本人生命、信念或情感的軟沙上,而是畫在他所愛的人的心上。如果傷了那些人的心,不管是哪種方式的傷害,都會惹得他翻臉無情,火大到要人命。但除了真正的肢體傷害,還沒有哪個人的言語或行為真正冒犯或觸怒他。

「e ça(就這樣)!我要說的就是這樣!你那個矮個子朋友,普拉巴克,已經對你做過帽子測驗。他把你捲成筒狀,穿過結婚戒指,好判定你是不是真的博爾薩利諾帽。他帶你去看、去聽這城市不好的東西,用意就在這裡。那就是博爾薩利諾帽測驗。」

我靜靜啜著咖啡,心知他講得沒錯,普拉巴克帶領的黑暗之旅原本就有測試的意味,但我不願承認,不願讓他稱心如意。

傍晚到來的遊客,有德國人、瑞士人、法國人、英國人、挪威人、美國人、日本人和其他十幾個國家的人。他們漸漸散去,換成夜客進場,夜客有印度人和以孟買為家的外籍僑民。每天晚上,遊客回到安全的飯店時,就是當地人收複利奧波德酒吧、莫坎博、蒙德迦咖啡屋、亞洲之光的時候。

「如果那是在測試我,」我最後還是承認,「那他想必認為我已過關。他邀我去拜訪他家,到這個邦北部他老家的村子。」

狄迪耶挑著眉,擺出誇張的驚訝表情。

「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想,一兩個月,或許更久。」

「啊,那就是了,」他斷言道,「你那矮個子朋友愛上你了。」

「你這話說得有點離譜。」我反駁,面帶不悅。

「嘿,你不曉得。在這裡,你要提防你遇見的人對你動感情。這裡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裡是印度。來這裡的每個人都會墜入愛河,我們大部分人都墜入愛河許多次。而印度人,他們最愛這事。你那矮個子朋友說不定已經愛上你,這沒什麼奇怪的。從這國家,特別是這城市的漫長歷史經驗來看,這沒什麼奇怪。對印度人來說,這事常發生,很容易發生。他們有十幾億人,竟能夠相當平和地生活在一塊,原因就在這裡。當然,他們並不完美。他們知道如何打仗,如何相互說謊、欺騙,知道我們做的所有事。但印度人知道如何相愛,這點是世上其他民族比不上的。」

他停下來點根煙,然後像揮舞小旗杆一樣揮動,直到侍者注意到他為止,並點頭表示會再送上一杯伏特加,他才住手。

「印度的面積大概是法國的六倍大,」他繼續說,酒和咖喱調味點心送來了,「但人口是法國的將近二十倍。二十倍!相信我,如果有十億法國人住在那麼稠密的地方,肯定會血流成河。血流成河!而大家都知道,我們法國人是歐洲,甚至是世界上最文明有禮的民族。沒有愛,印度不可能存在。」

莉蒂希亞過來加入我們,在我左邊坐下。

「狄迪耶,你這會兒在講什麼,你這個渾蛋?」她問,一副老朋友的口氣,她的南倫敦口音讓渾蛋的第一個音節聽來像東西裂開。

「他只是在告訴我,法國人是世上最文明有禮的民族。」

「舉世皆知的事實。」他補充說。

「大哥,等你們從村落和葡萄園裡製造出一個莎士比亞,我或許就會同意你的話。」莉蒂希亞堆著笑臉,低聲說道,那笑半是親切,半是優越感。

「小姐,請別誤會我不尊敬你們的莎士比亞,」狄迪耶回嘴,開心大笑,「我喜歡英語,因為英語里有太多法語。」

「Touché(說得對),」我咧嘴而笑,「我們英語也這麼說。」

這時烏拉和莫德納到來,坐下。烏拉一身妓女打扮,身穿頸部系帶、露出背部和肩部的黑色緊身連身短裙,網襪,細高跟鞋,頸子和耳朵戴著亮眼的假鑽。她跟莉蒂希亞兩人的打扮形成鮮明的對比。莉蒂希亞穿著上等的象牙色織錦夾克,裡面是寬鬆的棕色緞子褲裙,腳上一雙靴子。她們的臉部,也形成一種強烈而令人意外的對比。莉蒂希亞的眼神妖媚、直接、自信,散發譏諷和神秘;烏拉雖然濃妝艷抹,一身職業需要的性感打扮,藍色大眼卻只透露著單純,老實而空洞的單純。

「狄迪耶,你不準跟我說話,」烏拉一坐下立刻開口,傷心地噘著嘴,「我跟費德里科鬧得很僵,三個小時,都是你的錯。」

「Bah(啊)!」狄迪耶厲聲說道,「費德里科!」

「唉!」莉蒂希亞加入戰局,把一個音拉成三個長音,「年輕帥哥費德里科變了,是不是?別賣關子了,我親愛的烏拉,把事情說來大家聽聽。」

「Na ja,費德里科信了教,為了那件事,他快把我氣瘋了,都是狄迪耶搞的。」

「沒錯!」狄迪耶補充說,厭惡之情寫在臉上,「費德里科信了教,真是不幸。他不再喝酒,不再抽煙,不再吸毒,當然也不再和人上床亂搞,甚至不和自己搞!真是暴殄天物。那個男人曾是墮落界的奇葩,我最出色的學生,我的傑作。現在變成那樣,實在讓人受不了。他現在是個好男人——最糟糕的字眼。」

「唉,有得就有失,」莉蒂希亞嘆口氣,裝出同情的樣子,「你絕不能因此而泄氣,狄迪耶。還有魚可以讓你煎炒,大快朵頤。」

「值得同情的應該是我,」烏拉呵斥,「費德里科昨天從狄迪耶那兒回來後,心情非常差,今天還在我家門外哭。Scheisse(媽的)!Wirklich(千真萬確)!哭了三個小時,激動地跟我說什麼得到重生的事。最後我為他難過。我請莫德納把他和他的《聖經》丟到街上時,心裡很痛苦。都是你的錯,狄迪耶,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狂熱分子,」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說道,全然不理會烏拉的叱責,「似乎總帶有那種生氣勃勃、眼神專註的表情。他們帶著雖然不自慰,但幾乎時時刻刻想著自慰的那種人的表情。」

「我真的很愛你,你也知道,狄迪耶,」莉蒂希亞結結巴巴地說,穿插著哈哈大笑,「即使你是個可鄙的傢伙(a despicable toad of a man)。」

「不,你愛他,因為他是個despicable toe of a man。」烏拉說。

「小姐,是toad(蟾蜍),不是toe(腳趾)。」莉蒂希亞耐心地糾正,仍然大笑,「他是個蟾蜍男,不是腳趾男。可鄙的腳趾不合情理,是不是?我們不會只因為他是個男人的腳趾就愛他或恨他,對不對,小姐,即使我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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