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是說我們終於要去看真正的買賣?」

「百分之百地真正,巴巴,」普拉巴克向我保證,「而且買賣也會非常多。接下來你會看到這城市真正的一面。通常我不會帶遊客去那些地方。他們不喜歡,而我不喜歡他們的不喜歡。有時,他們太喜歡那些地方,而我更不喜歡那樣,是吧?你一定有個好頭腦,才會喜歡那些東西;也一定有一副好心腸,才沒有太喜歡那些東西。我欣賞你,林巴巴。你是我的好朋友。第一天,我們在你房間喝威士忌時,我就清楚地知道這點。接下來,用你的好頭腦、好心腸,你會把我的孟買看個透徹。」

這天我們搭計程車走在甘地路上,行經弗洛拉噴泉,前往維多利亞車站。距正午一個小時左右,那岩石峽谷上的車潮川流不息,許多人推著午餐車在路上奔跑,使車流大增。那些人從住宅和公寓挨家挨戶收取午餐,放進名叫賈爾帕安(jalpaan)的錫質筒狀容器,擺在長形木質手推車上的大托盤上,一台手推車至少放六人份。他們推著餐車,在巴士、卡車、摩托車、小轎車來來往往的車道上穿梭,將午餐準時送到全市各地的辦公室和店家。只有從事這項遞送服務的人,才了解這行的竅門:了解這些幾乎不識字的男子,如何利用符號、顏色和關鍵號碼,擬出一套複雜得讓人看不懂的規則,以標示、辨認不同的筒子;了解數十萬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筒子,如何日復一日,由以汗水潤滑木軸承的輪車載著,快速送到全市各地數百萬的客人手上,每次都不出差錯;了解跑這樣一趟是以幾美分而非幾美元計費。這條不可見的物流是何等神奇,把普通平凡的東西與不可思議的東西連在一起。在那些年月里,它流過孟買的每條大街小巷和每顆跳動的人心,若沒有它,從郵政服務到乞丐的懇求,都將停擺。

「那巴士是幾號,林巴巴?快說。」

「等一下。」我猶疑不定,從半開的計程車車窗費力往外看,努力想看出暫時停在我們對面那輛紅色雙層巴士正面那些捲曲的數字,「那是,啊,是104,對不對?」

「非常非常好!你已經把印地語數字學得很好了。這下你搭巴士、火車、看菜單、買大麻和其他好東西時,看數字就都沒問題了。接下來我問你,alu palak是什麼?」

「alu palak是馬鈴薯菠菜料理。」

「很好,但你沒說『而且很好吃』。我喜歡吃這道菜。那麼,phul gobhi和bhindi是什麼?」

「是……對了,花椰菜和……秋葵。」

「正確,『而且很好吃』,你又忘了說。Baingan masala是什麼?」

「是,啊……香料茄子。」

「又對了!怎麼,你不喜歡吃茄子?」

「對,對,沒錯!茄子也好吃!」

「我不是很喜歡茄子,」他嗤笑著說,皺起他的短鼻子,「再告訴我,chehra、munh、dil是什麼?」

「好……你別說……臉、嘴、心,對不對?」

「非常正確,沒錯。我一直看在眼裡,你用手抓食物吃,像標準的印度人吃法,做得很好。你向人要東西時,比如這個多少、那個多少、給我兩杯茶、再給我一些大麻,都只講印地語。這些我全看在眼裡。林巴巴,你是我最棒的學生,而我也是你最棒的老師,對不對?」

「的確,普拉布,」我大笑,「嘿!小心!」

我大叫是想讓計程車司機有所提防,只見他急轉彎,及時避開正打算在我們前面轉彎的一輛牛車。司機是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黑皮膚,嘴唇上有粗硬的短髭。我冒失大叫,保住一車人的性命,但他卻似乎很火大。我們剛坐上這計程車時,他調整照後鏡,直到鏡子里看不到別的東西,只看到我的臉為止。這樁驚險事件之後,他氣鼓鼓地瞪著我,用印地語大吼大叫,痛罵了我一頓。他開車活像逃避追捕的歹徒,一路猛然左彎右拐,以超速甩開較慢的車子。對路上的其他人,他都是一副憤怒、兇惡、咄咄逼人的模樣。碰上較慢的車擋路,他立刻衝到距前車只有幾厘米的近距離,猛按喇叭,硬逼前車讓路。如果慢車稍往左偏讓他過,他就開到旁邊,保持同樣速度,破口大罵一會兒後才加速離開。如果前面又有慢車擋路,他就馬上加速前逼,重複這手法。有時在疾駛當中,他會突然打開車門,彎身向外,把帕安汁吐到馬路上,眼睛不看前方車況長達數秒。

「這傢伙是個瘋子!」我低聲跟普拉巴克說。

「車開得是不怎麼好,」普拉巴克回答,兩隻手牢牢抵住駕駛座椅背以穩住身子,「但我得說,他吐汁、罵人的本事一流。」

「天哪,叫他停下!」車子突然加速衝進混亂車陣,猛然左彎右拐,車身左搖右晃,我大叫,「他會害我們沒命的!」

「Band karo(停)!」普拉巴克大叫。

他還罵了一句簡潔的髒話,司機這下更火大。車子高速疾馳時,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瞪我們,嘴巴張得老大,露出牙齒,雙眼圓睜,黑色的瞳孔充滿憤怒。

「Arrey(嘿)!」普拉巴克尖叫,手指著司機前方。

太遲了。司機急轉方向盤,雙臂僵住,猛踩剎車。車子繼續往前滑行,一秒、兩秒、三秒。我聽到他深深倒抽一口氣,發出粗嘎的響聲。那是吸氣的聲音,像是從河床爛泥里抬起一塊扁石頭。然後是轟隆聲和破裂聲,車子撞上一輛停在我們前面準備轉彎的車。我們應聲被甩到前面,撞上他的椅背,又傳來兩聲轟隆爆裂聲。又有兩部車子撞上我們。

玻璃碎片和鍍鉻金屬飾板碎塊,噼里啪啦落在馬路上,在撞擊後突然的寂靜里,像是稀稀落落的冰冷喝彩。摔滾之中,我撞上車門。我感覺到血從眼睛上方的傷口流下,但除此之外,沒有大礙。我一扭一扭從車底直起身,坐回后座,察覺普拉巴克的雙手正放在我身上。

「林,你沒受傷吧?沒事吧?」

「我沒事,沒事。」

「你確定?沒有什麼地方受傷?」

「天哪,普拉布,我不在乎這傢伙多會吐汁,」我緊張地大笑,既寬慰自己沒事,又精疲力竭地安慰自己,「至少他拿不到小費。你沒事吧?」

「我們得出去,林!」他回答,聲音升高為歇斯底里的哀叫,「出去!出去!立刻!」

他那邊的車門被卡死,他開始用肩膀頂,但頂不開。他伸手過來,試我這邊的車門,立刻發現車門被另一輛車頂得死死的。我們對視,他顯得很害怕,鼓起的眼睛裡滿是恐懼。我整顆心都涼了。他立刻轉身,再度用身體猛撞他那邊的車門。

我腦海里一片混亂,突然迸出一個清楚的念頭:火。他在擔心什麼?心裡一浮現這問題,我就不由得起疑心。我望著恐懼從普拉巴克喘著大氣的嘴巴中呼出,心裡認定計程車就要起火。我知道我們現在正被困在車子里。我在孟買見過的計程車,後車窗都只能開幾厘米。車門卡死,車窗無法打開,車子就要爆炸起火,我們被困在裡面。活活燒死……他是因為這樣才那麼害怕?

我望向司機。他癱在方向盤與車門之間,一動不動,但發出呻吟。在薄襯衫底下,他那像算盤上一檔算珠的背脊隨著緩慢而薄弱的呼吸起伏。車窗外出現幾張臉,我聽到一些激動的聲音。普拉巴克看著人群,一下子轉向這頭,一下子轉向另一頭,臉部扭曲,顯得非常痛苦。突然間,他爬到前座,使勁打開前乘客座車門,接著立即轉身,出奇用力地抓住我的兩隻手臂,想把我拉過隔開我們的座位。

「這邊,林!立刻出來!快!快!」

我爬過座位。普拉巴克逃出車子,奮力鑽進圍觀的人群,而我往司機的方向伸出手,想把他拉離卡住他的方向盤,但普拉巴克再度伸手抓住我,動作非常粗暴。他一隻手的指甲抓破我的背,另一隻手揪住我的衣領。

「別碰他!林!」他幾乎是尖叫著說,「別碰他!別管他了,出來,立刻出來!」

他把我拖出車子,越過直往前擠的圍觀人牆。最後,我們坐在附近人行道的山楂樹下,查看彼此的傷勢。山楂樹長在鍛鐵尖刺圍籬里,部分枝葉伸出圍籬。我右眼上方額頭上的傷口沒有想像中的嚴重,血已經止住,開始滲出清澈、漿狀的液體。身上有幾處疼痛,但沒有大礙。普拉巴克托著硬把我拉出車子的那隻手臂,看來很痛。手肘附近已經腫得很大。我知道那是很嚴重的挫傷,但似乎沒傷到骨頭。

「看來你錯了,普拉布。」我罵,同時面露笑容地替他點煙。

「錯了?」

「這麼驚慌地逃離車子,你真把我嚇得半死。我以為會起火,結果現在看來沒事。」

「噢,」他輕聲回答,眼睛盯著前方,「你以為我擔心起火?林,我不是擔心車子起火,而是擔心人群發火。你看看,那些人現在怎樣了。」

我們站起身,忍著肩痛和頸椎過度屈伸所造成的疼痛,望向十米外的事故現場。已有約三十人圍著那撞成一團的四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