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一如平常時間走進利奧波德,在我附近的桌旁停下,跟朋友講起話。這個時候,我再度思索著該用什麼言語,形容她綠色眼睛所散發出的葉狀光輝。我想起葉子和蛋白石,想起島嶼周邊海域溫暖的淺水區。但卡拉眼中那靈動的翠綠色更為柔和、更加溫柔,且被瞳孔周圍如向日葵的金色光芒照得熠熠生輝。最後我終於找到那顏色,在自然界中找到與她美麗眼眸完美匹配的綠,但那已是在利奧波德那晚之後好幾個月的事了。奇怪而令人費解的是,我竟然沒告訴她。如今,我真悔恨,悔恨當初沒告訴她。

過去的事永遠映照在兩面鏡子上:一面是明鏡,映照已說過的話、已做過的事;一面是暗鏡,映照許許多多未做的事或未說的話。如今我後悔沒在一開始時,沒在認識她的頭幾個星期時,甚至沒在那個晚上就告訴她……我喜歡她。

與她有關的事物,我無一不喜歡。我喜歡她以瑞士腔美語唱出的赫爾維西亞歌曲,喜歡她惱怒時,以拇指和食指將頭髮慢慢推到後面的樣子。我喜歡她聊天時的犀利聰慧,經過所喜歡的人或坐在他們旁邊時,她自在、輕柔地觸碰他們的樣子。我喜歡她允許我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直到她覺得不自在,卻仍面露微笑以淡化尷尬,而不將目光移開的樣子。

她以那眼神直視世界,以那目光壓倒世界,我喜歡她這一點,因為那時候我不喜歡這世界。這世界欲置我於死地或捉我入牢籠。這世界想把我捉回我逃脫的那所監獄,在那裡,那些穿著獄警制服、領薪水做正事的傢伙,曾把我拴在牆上踢,直到我斷了骨頭。或許這世界這樣做有正當的理由。或許那是我應得的。但有人說,壓制反而讓某些男人心生反抗,而我一生時時刻刻都在反抗這世界。

這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在初認識的頭幾個月里,卡拉這麼告訴我。她說,這世界一直想讓我重新歸順,但徒勞無功。我想我完全不是那種寬容的人。而從一開始,我就在她身上看到這種特質。從第一分鐘開始我就知道她跟我多麼相似。我知道她有著近乎殘暴的決心,有著近乎殘酷的勇氣,有著極度渴望人愛的孤單。我全知道,但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沒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她。逃獄後最開始幾年,我變得麻木,人生的種種苦難轟得我身心俱疲。我的心走過無聲的深淵。沒有人、沒有東西能傷我,沒有人、沒有東西能讓我快樂。我變得堅強,但對男人來說,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

「你快變成這裡的常客了。」她揶揄道,在我桌邊坐下時,用手弄亂我的頭髮。

我喜歡她這樣,那意味著她對我已有精確的觀察,她知道我不會生氣。那時候我三十歲,長得丑,比一般人高,厚胸寬肩粗臂膀。很少有人弄亂我的頭髮。

「是啊,我想是。」

「你又跟著普拉巴克四處遊玩了?今天去了哪裡?」

「他帶我去看了象島石窟。」

「很漂亮的地方。」她低聲說,眼睛望著我,但另有心事,「有機會的話,應該去這個邦北部的阿旃陀石窟、愛羅拉石窟去看看。我在阿旃陀的一個石窟里待過一夜,是我老闆帶我去的。」

「你老闆?」

「對啊,我老闆。」

「你老闆是歐洲人,還是印度人?」

「其實都不是。」

「談談他是什麼樣的人。」

「為什麼?」她問,直直瞪著我,面帶不悅。

我只是想聊聊,想儘可能把她留在身邊,跟我講話,沒想到她卻回了這麼突兀的一句,有著提防的味道。

「沒什麼,」我笑著回答,「只是好奇在這裡如何找到工作、如何賺錢,就這樣而已。」

「哦,我在五年前遇見他,在長途飛行航班上。」她說,看著雙手,神態似乎回覆輕鬆,「我們在蘇黎世搭上同一班飛機。我要飛往新加坡,但抵達孟買時,他已說服我跟著他下飛機,替他工作。到石窟那趟旅行……有點特別。他不知是通過什麼辦法,跟有關當局安排好那趟行程,我跟著他去那裡,那一晚在一個大石窟里住,石窟里滿是石雕佛像,還有上千隻吱吱叫的蝙蝠。我很安全。他派了一名貼身守衛守在石窟外。但那是一次很不可思議、很奇特的經驗。那真的幫我……看清事情。有時人得用適切的方式將自己的心打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清楚她話中的意思,但她停下來,希望我有所回應時,我裝懂,點了頭。

「打碎自己的心之後,人就會有所體悟,或者說你能感受到全新的東西,」她說,「那是唯有如此才能領會或感受到的東西。而我,在那晚之後,知道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我絕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我知道那種感覺,但無法解釋,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家,溫暖而安全。而且,嗯,我現在仍在這裡……」

「他做哪一行?」

「什麼?」

「你老闆,他做什麼的?」

「進口,」她說,「和出口。」

她陷入沉默,轉頭掃視其他桌子。

「想家嗎?」

「我家?」

「噢,我是說你的另一個家。你沒想過瑞士的家鄉嗎?」

「從某方面來說,我是想過。我來自巴塞爾,你去過那裡嗎?」

「沒有,我沒去過歐洲。」

「噢,那你該去,去時一定要去巴塞爾看看。你知道嗎,那是個非常歐洲的城市。萊茵河貫穿巴塞爾,把它分成大巴塞爾和小巴塞爾,兩邊的風格和人情大不相同,就好像同時住在兩個城市裡。我曾經很中意這點,而且它就位於三個國家交會處,徒步就可以跨過邊界進入德國和法國。只要離開這城市幾公里,你就可以在法國吃早餐,吃法國長棍麵包配咖啡,在瑞士吃午餐,在德國吃晚餐。我懷念瑞士,更懷念巴塞爾。」

她停下來歇口氣,抬起頭,隔著沒上睫毛膏的柔軟睫毛看著我。

「抱歉,幫你上了一堂地理課。」

「哪裡,沒有啦,請繼續說,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她說得很慢,「我喜歡你,林。」

她熱情的綠色眼睛直盯著我。我覺得臉微微發燙,不是因為難為情,而是因為慚愧,慚愧她竟然把「我喜歡你」說得這麼輕鬆,慚愧我不敢跟她說這句話。

「你喜歡我?」我問,努力想表現出隨意問問的樣子。我看她緊閉雙唇,淺淺微笑。

「沒錯,你是個好聽眾。那很危險,因為那是令人難以抗拒的。有人傾聽,真心誠意地傾聽,是這世上第二難得的事。」

「那第一難得的事呢?」

「大家都知道。世上第一難得的是權力。」

「噢,是嗎?」我問,放聲大笑,「那性呢?」

「算不上。除了出於生理需求,性終究是為了權力。那才是人這麼汲汲於追求性的原因。」

我再度大笑:「那愛呢?許多人說愛是世上最難得的東西,而不是權力。」

「他們錯了,」她說得簡潔有力,「愛與權力相斥,因此我們才會這麼害怕愛。」

「卡拉,我的大姐,你在說什麼!」狄迪耶·利瓦伊加入我們,在卡拉身旁坐下,「我不得不下個結論,你對我們林兄居心不良。」

「你又沒聽到我們在說什麼!」她叱責道。

「不需要聽到,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說了什麼。你在跟他說你那些謎一般的理論,搞得他暈頭轉向。卡拉,你忘了我太了解你了。來,林,我們會立刻治好你!」

他對著一名紅衣侍者大喊「四號」,那男子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印了數字「4」。「嘿!Char number(四號)!給我來瓶啤酒!卡拉,你要什麼?咖啡?噢,四號!Ek coffee aur. Jaldi karo!(一杯咖啡。快!)」

狄迪耶·利瓦伊只有三十五歲,但臉上已滿是橫肉和深深的皺紋。他的臉部臃腫,透著憂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因為氣候潮濕,他總是穿著寬鬆的帆布長褲、粗斜紋棉襯衫、起皺的灰色毛料運動外套。他濃密捲曲的黑髮似乎永遠和他的衣領上緣齊平,一如他疲倦臉龐上的鬍子楂,看上去總像是至少三天沒刮一樣。他的英語口音很重,用英語挑釁、批評人時帶著冷冷的惡毒,不管對方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都一樣。有人討厭他的粗魯和愛教訓人,但還是忍著,因為他常常很有用處,且偶爾還不可或缺。他熟門熟路,從手槍、寶石到最上等的泰國白色海洛因,不管是哪種東西,他都知道在這城市的哪個地方可以買到或脫手。而且,誠如他有時所吹噓的,只要價錢合理,只要不致嚴重危害個人舒適和安全,他幾乎無所不為。

「我們在談人們對世上最難得的東西有不同的看法,」卡拉說,「但我沒必要問你怎麼想。」

「你會說我心目中最難得的東西是錢,」他懶洋洋地說道,「而我們倆的看法其實都沒錯。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終有一天會領悟到,錢幾乎代表一切。從長遠的歷史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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