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譯名芻議

在全世界語言「大一統」之前,不同語種之間的互譯,是難以迴避的一種增進相互了解的途徑。尤其是自20世紀中葉以來,英語已經在國際範圍內取得了強勢地位,中國科研人員,時常要為如何把英文科技辭彙翻譯成確切的中文而冥思苦想,可謂「為求一字穩,拈斷三根須」。

在近代中國與生物演化有關的英譯漢書籍中,開先河者當推嚴復所譯英人赫胥黎的《天演論》(亦即《進化論與倫理學》)。按照今天的標準,嚴復所譯的《天演論》,跟林琴南翻譯的英文小說差不多,充其量只能說是編譯,很難與原著逐字逐句地予以對照。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在《天演論》的「譯例言」中,嚴復開宗明義地提出了一百多年來中國譯者所極力追求的境界:「譯事三難:信、達、雅。」嚴復並給出了「信、達、雅」三字箴言的出處:「《易》曰:『修辭立誠。』子曰:『辭達而已。』又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三曰乃文章正軌,亦即為譯事楷模。故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 按照嚴復的標準,檢視他本人的譯文,達固達也,雅則爾雅,唯獨與「信」之間,差之豈止毫釐。

嚴復不僅深知這「三曰」之難,而且還洞察難在何處:「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海通已來,象寄之才,隨地多有,而任取一書,責其能與於斯二者則已寡矣。其故在淺嘗,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

嚴復上述文字寫於戊戌變法發生前的一個來月,距今已近115年。其間,僅就生物學領域而言,從英文原著翻譯過來的書籍和文章,就難以勝計,「象寄之才」,似是多如牛毛。然而,嚴幾道先生所感慨的譯文之劣相以及個中之緣由,依然歷久而彌真。

「淺嘗」者,不求甚解之謂也。魯迅先生所嘲諷的「牛奶路」的翻譯,固然是望文生義的極端例子,而把蔣介石的英譯名返回來譯作常凱申,委實是該打屁股的。不少人以為能讀「懂」原著就可以成為「象寄之才」,則更是一種誤解。詞不達意,也屬淺嘗輒止、未予深究之故,比如把population譯作種群(實為種內居群)。另外,翻譯「紅皇后假說」時,對Van Valen的用典,是否探究清楚,亦未可知。若是的話,那是非常令人佩服的。

「偏至」者,以象寄之心度著者之腹所致也。比如,近年來對evolution譯作「進化」還是「演化」的爭論,若是按達爾文的原義,譯作進化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當然,依照現在的認識,譯作演化似更合適一些。究竟取何種譯法,則視譯者的偏好而定了。類似的還有「絕滅」與「滅絕」(extin)之爭。

「辨之者少」,此乃語言、文化、歷史、風俗諸項之「隔」 所致也。因「隔」而不「辨」,這是象寄之大無奈也。像喬伊斯(James Joyce)的一些書,連母語為英語的人且視為畏途,遑論我們這些少壯之年才呀呀學舌者,怎能不將其視為天書呢?看來「辨之者少」,也不只限於譯者範疇。比如,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一書中並沒有使用evolution一詞,而是用dest with modification,後來人們逐漸把二者看成是可以互換的。竊以為,達爾文之所以青睞dest with modification(兼變傳衍),應該自有他的道理。演化僅意味著歷時而變,而兼變傳衍則有共同祖先的含義。

語言文字雖然也是與時俱進的,但其慣性一般說來還是很大的。因此,我們在翻譯一個新詞時,無論多麼謹慎,也不為過;「恆慮一文苟下,重誣後世」(包世臣)。另一方面,約定俗成的東西,要想更改,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例如,像「七月流火」這類現今被廣泛誤用的典故,似也無傷大雅。誠如莎翁所言:「名字有啥關係?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是。」

苗德歲

2013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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