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本能

>本能與習性可比,但其起源不同——本能的分級——蚜蟲與螞蟻——本能是可變的——家養的本能及其起源——杜鵑、鴕鳥與寄生蜂的自然本能——蓄奴蟻——蜜蜂及其營造蜂房的本能——本能的自然選擇理論之難點——中性的或不育的昆蟲——概述。

本能這一論題,或許可以放在先前幾章里討論的,然而,我想也許分開來討論,則更為方便,尤其是像蜜蜂營造蜂房這種奇妙的本能,大概很多讀者業已想到過,它作為一個難點,足以推翻我的整個理論。我必須預先說明,我跟最初智能的起因,沒有任何瓜葛,一如我對生命本身的起因一樣地撇清。我們只討論同一個綱里的動物的本能的多樣性以及其他智能水平的多樣性。

我並不試圖給本能下任何定義。該名詞通常包含著若干不同的腦力活動,則是很容易表明的;然而,當我們說本能驅使杜鵑遷徙以及在其他鳥的巢里下蛋時,每一個人都要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對一項活動,連我們本身也得有所經驗方能完成的,而被一種沒有經驗的動物、尤其是被幼小的動物所完成時,而且當很多個體在不知道為何目的卻又按同一方式來完成時,這通常就被稱作是出自本能的。但是,我能表明,本能的這些屬性,無一是普遍的。誠如胡伯(Pierre Huber)所言,即令在自然等級中一些非常低等的動物里,少許的判斷或理性也時有發生。

弗雷德里克·居維葉(Frederick Cuvier)與幾位較老的玄學家們,曾把本能與習性加以比較。竊以為,這一比較,為完成本能活動時的心境,提供了一個極為精確的概念,但並未涉及到其起源。很多習慣性的活動是如何地在不知不覺下完成的,甚至與我們的意志背道相馳者也不稀見啊!然而,它們會被意志和理性所改變。習性很容易跟其他的習性、一定的時期以及身體的狀態相互發生關聯。習性一旦獲得,常常終身保持不變。也可舉出本能與習性之間幾項其他的類似之點。猶如反覆吟唱一首熟悉的歌曲,在本能的行為里,同樣是一個動作饒有節奏地跟隨著另一個動作;倘若一個人在歌唱時被打斷了,或者當他重複著任何死記硬背的東西時被打斷了,通常他就要被迫重新回過頭去,以恢複業已成為習慣的思路:因此胡伯發現,能夠製造很複雜的繭床的毛毛蟲亦復如此;因為倘若在它完成譬如說做繭的第六個階段時,把它取出來,置放在僅完成做繭第三個階段的繭床里,它便重築第四、第五、第六個階段的構造。然而,倘若把完成做繭第三個階段的毛毛蟲,譬如說放在已完成做繭第六個階段的繭床里,那麼其工作業已大部完成了,它非但不會覺得討了便宜,反而感到十分困惑,並且為了完成它的繭床,它似乎被迫從做繭第三個階段開始(它是先前從這一階段中斷的),試圖去完成業已完成了的工作。

倘若我們假定任何習慣性的活動能夠遺傳的話(我想,可以看出,這種情形有時確有發生),那麼,原本的習性的與本能的之間,就會相似得無法區別。如若莫扎特不是在三歲時經過極少的練習就能彈奏鋼琴,而是壓根兒不曾練習便能彈奏一曲的話,那麼,委實可以說他的彈奏,是出於本能的。但是,假定大多數本能是由一個世代中的習性所獲得的,然後通過遺傳而傳給了其後的數個世代的話,則是大錯特錯了。能夠清晰地顯示,我們所熟知的最奇妙的一些本能,譬如蜜蜂以及很多蟻類所具有的本能,不可能會是由習性得來的。

對於每一物種的福祉而言,在其所處的生活條件下,本能跟身體的構造是同等重要的,這一點將會得到公認。在改變了的生活條件下,至少有可能的是,本能的些微的變異或許對一個物種是有益的;而且,倘若能夠顯示出,本能確曾發生過哪怕是很小的變異,那麼,我就不難看出,自然選擇會將本能的變異保存下來,並持續地將其累積到任何有利的程度。誠如敝人所相信的,所有最複雜的和奇妙的本能,均是如此起源的。由於使用或習性引起身體構造的變異,並增強此種變異,而不使用則使其退化或喪失,因此,我並不懷疑本能亦復如此。但我相信,與所謂本能的偶發變異的自然選擇的效應相比,習性的效應是頗為次要的;本能自發變異是由一些未知的原因引起的,這些未知的原因也同樣產生了身體構造的些微偏差。

若非經過很多些微的,但卻有益的變異的緩慢及逐漸的累積,複雜的本能斷不可能通過自然選擇而產生。因此,一如身體構造的情形,我們在自然界中所應尋找的,並不是每一種複雜本能所獲得過程中的實際上過渡的各個階段,因為這些階段僅見諸於每一物種的直系祖先中,而是我們應從其旁系中,去尋找這些階段的一些證據;或者我們至少能夠顯示,某種逐漸過渡的階段是可能的;而這一點,我們肯定能夠做到。慮及除歐洲與北美之外,動物本能還很少被觀察過,而對滅絕了的物種的本能,則更是一無所知,故令我驚奇地發現,導致到最複雜的本能所經過的各個過渡階段,竟能被廣泛地發現。同一物種在生命的不同時期,或在一年中的不同季節,或處於不同的環境條件下等而具有的不同的本能,有時候可能促使本能發生變化;在此情形下,不是此種便是彼種本能,或可被自然選擇保存下來。同一物種中本能的多樣性的諸如此類的例子,可以看出也出現在自然界之中。

這又一如身體構造的情形,且與敝人的理論相符,即每一物種的本能,皆是為著一己之利,而就我們所能判斷而言,它從未曾純粹為了其他物種的利益而生。就我所熟悉的實例中,一種動物看似純粹是為了另一種動物的利益而從事活動,最為有力的例子之一當推蚜蟲自願地將其所分泌的甜液奉送給螞蟻:下述事實顯示,它們這樣做乃是自願的。我把一株酸模植物(dock-plant)上混跡於一群大約十二隻蚜蟲中的所有螞蟻,全部移走,並在數小時之內不讓它們回來。過了此段時間,我覺得很有把握,蚜蟲該會分泌了。我通過放大鏡對其觀察良久,但無一分泌的;我便用一根毛髮微微地觸動及拍打它們,我儘力模仿螞蟻用觸角觸動它們的方式,依然無一分泌的。其後,我讓一隻螞蟻去接近它們,從那螞蟻急不可耐地撲向前的樣子看,它似乎即刻感到它發現了豐富的一群蚜蟲,於是它便開始用觸角去撥動蚜蟲的腹部,先是這一隻,然後那一隻;而每一隻蚜蟲,一經感覺到螞蟻的觸角時,即刻抬起腹部,分泌出一滴清澈的甜液,那螞蟻便急忙吞食了甜液。即令十分幼小的蚜蟲,也是如此行事,可見這一活動是出自本能,而並非經驗所致。然而,由於分泌物很黏,將其除去,大概對於蚜蟲來說,不啻是一種便利,因此,大概蚜蟲們也不儘是本能地分泌以專門地加惠於螞蟻。儘管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任何動物,純粹是為了另一個物種的利益而進行一項活動,然而,每一物種卻試圖利用其他物種的本能,正如每一物種皆會從其他物種的較弱的身體構造上去沾便宜一樣。因此,在少數一些情形下,某些本能就不能視為是絕對完善的;但是,這一點及其他類似各點的細節,並非必談不可,故此可略去不表。

由於自然狀態下的本能有某種程度的變異,加之這些變異的遺傳,均是自然選擇的作用所不可或缺的,那麼,理應在此舉出儘可能多的例子來;然而篇幅所限,令我無能為力。我僅能斷言,本能委實是變異的——譬如遷徙的本能,既會在範圍和方向上變異,也會完全消失。鳥巢亦復如此,其變異乃部分地依賴於所選的環境,並依賴於棲居地的性質和氣候,但常常是來自我們完全不得而知的原因。奧杜邦曾舉過幾個顯著的例子,即令是同一個種的鳥的鳥巢,在美國北部和南部也不盡相同。對於任何特別的敵害的恐懼,肯定是一種本能的特性,正如見諸於巢中的雛鳥身上的情形,儘管這種恐懼可以通過經驗而得以加強,也可通過目睹其他動物對同一敵害的恐懼而得以加強。然而,誠如我在其他地方業已表明,棲居在荒島上的各類動物對於人類的恐懼,則是緩慢地獲得的;即令在英格蘭,我們也可以看到此類例子,所有大型的鳥類比小型鳥類的野生程度更高;蓋因大型的鳥類,被人類的迫害更甚。我們可以有把握地把我們的大型鳥的更高的野生性,歸於這一原因;因為在荒無人煙的島上,大型的鳥並不比小型的鳥更膽小;此外,喜鵲在英格蘭很警戒,但在挪威卻很溫順,一如埃及的羽冠烏鴉(hooded crow)。

諸多事實能夠表明,自然狀態下產生的同一種動物,其個體的一般性情,是極其多樣的。還可以舉出幾個例子表明,某個物種里的一些偶然、奇特的習性,若其對該物種有利的話,便可通過自然選擇衍生成頗為新穎的本能。然而,我十分清楚,倘無詳細的事實,這類一般性的論述,在讀者的腦海中,只能產生微弱的效果。我只能重複我的擔保,敝人是無征而不語的。

自然狀態下本能的遺傳變異的可能性(甚或蓋然性 ),通過略微考慮一下家養動物的少數幾個例子,便會得以增強。我們由此也能夠看到,習性和對所謂偶發變異的選擇,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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