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3

楚斯一個人逃到露台上。

剛才他一直站在談話圈子的外圍,啜飲香檳,拿取點心,假裝自己屬於這裡。幾位教養良好的賓客試著把他拉進談話圈,跟他打招呼,問他是誰,做什麼工作。楚斯只是簡短回答,一點也沒想到要回敬對方的善意,彷彿他沒立場這樣做,或者害怕自己應該知道對方是誰,以及對方職位有多他媽的重要。

烏拉忙著招呼客人,展露笑顏,跟人聊天,彷彿這些人全是她的老相識。楚斯只是偶爾跟她有眼神接觸。後來她對他微微一笑,做個了手勢,彷彿是說她很想跟他聊天,但必須盡女主人的職責。看來當初幫忙建造這棟房子的那些人都不能出席,警察署長和其他單位主管也都不認識楚斯。他幾乎想告訴他們說,差點把那少年打瞎的人就是他。

不過露台很棒,山下的奧斯陸宛如寶石般閃爍著光芒。

秋日涼意伴隨高氣壓而來,氣象預報說山區入夜後氣溫驟降。他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市區某處有一輛救護車和至少一輛警車出動。楚斯很想溜走,打開警用無線電,聽聽發生了什麼事,感受他這座城市的脈動,讓自己覺得有歸屬感。

露台門打開,楚斯下意識地後退兩步,躲進暗處,以免被拉進讓自己更加畏縮的談話。

出來的人是米凱和那個政治人物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顯然喝醉了,無論如何都讓米凱攙扶著她。她是個高大的女人,比米凱高出一個頭。他們站在欄杆旁,背對楚斯,那個角落沒有窗戶,客廳里的賓客看不見他們。

米凱站在她背後,楚斯心想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會拿出打火機點煙,但這事並未發生。當他聽見洋裝發出的窸窣聲,以及伊莎貝爾表示抗議的低低笑聲,這時再要上前打招呼就已太遲。他瞥見白皙大腿,接著就看見衣服褶邊被用力拉下。伊莎貝爾轉身面對米凱,兩人的頭映著山下的城市風景,身影融合為一。楚斯聽見舌頭髮出的濕潤聲響,轉頭朝客廳看去,只見烏拉臉上掛著微笑,穿梭在賓客之間,端著托盤拿出新點心。楚斯不懂,媽的他就是不懂。他沒有太過震驚,因為這不是米凱第一次跟別的女人搞在一起,他只是不懂米凱怎麼會有這個胃口,怎麼會有這個心情?明明已經擁有像烏拉這樣的女人,已經如此受幸運之神眷顧,已經中了超級大獎,為什麼還願意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趁機偷吃,只為了打一炮?難道是因為上帝或管他是哪個神賜給你女人所嚮往的一切,包括外貌、野心、花言巧語的技巧,於是你就覺得有義務發揮你所有的潛能?就像身高兩米的人總認為自己應該去打籃球一樣?他搞不懂,他只知道烏拉值得更好的,她應該有個愛她的人,這個人愛她就像他愛她一樣,而且會永遠愛她。他對瑪蒂娜不過是輕佻的冒險,無關真心,反正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他時常在想,他應該找個方式讓烏拉知道,有一天如果她失去米凱,那麼他,楚斯,一定會守在她身旁。但他總是找不到適當的措辭來告訴她。楚斯豎起雙耳。他們在說話。

「我只知道他離開了,」米凱說。楚斯從米凱有點含糊的話聲聽出他也有些醉意:「可是他們找到了另外兩個。」

「你是說他手下的哥薩克人?」

「我還是認為他們是哥薩克人只是胡扯而已。反正犯罪特警隊的甘納·哈根聯絡過我,問我能不能幫忙。現場使用過催淚彈和自動武器,所以他們推測可能是有人上門尋仇,他想知道歐克林知不知道誰可能幹出這種事,他說他們一點頭緒也沒有。」

「你怎麼回答?」

「我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誰,這是實話。如果是某個幫派乾的,那他們藏匿得很好,從來沒被警方發現。」

「你認為老頭子可能逃脫嗎?」

「我不這麼認為。」

「你不這麼認為?」

「我認為他的屍體正在山下某個地方腐爛,」楚斯看見一隻手朝星空指了指,「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會發現他的屍體,說不定我們永遠都不會發現他的屍體。」

「屍體總是會被發現,不是嗎?」

不是,楚斯心想。他把體重平均分散在兩隻腳上,感覺腳掌抵著水泥露台,也感覺水泥露台抵著他的腳掌。不對,屍體不是總會被發現。

「反正有人幹了這件事,」米凱說,「而且是個新人。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奧斯陸的新毒梟是誰。」

「你想這對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

「沒什麼意義,親愛的。」楚斯看見米凱把手放在伊莎貝爾的後頸,從側影看來,他像是要勒死她似的,她的身體傾向一側,「我們就站在我們所希望的位置上,可以從現在這個位置往前躍進,事實上沒什麼比這個結局更好的了。我們已經不需要老頭子了,再說他手上握有你和我……我們合作的證據,所以……」

「所以?」

「所以……」

「把你的手拿開,米凱。」

米凱發出有如絲絨般柔順的醉酒笑聲:「如果這個新毒梟沒替我們幹了這件事,我可能會自己動手。」

「你是說叫癟四動手吧?」

楚斯聽見他最痛恨的外號,心頭一驚。這外號是米凱第一個叫的,後來就一直緊緊黏著他,甩也甩不掉。人們只要看見楚斯的戽斗、聽見他的呼嚕笑聲,立刻就把他跟這個外號聯想在一起。米凱甚至還安慰楚斯,說他覺得MTV的這個卡通人物對現實的意義在於具有「無政府主義的觀點」以及「不墨守成規的道德標準」。媽的說得好像他替楚斯賦予了一個榮譽頭銜似的。

「不是,我絕對不會讓楚斯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你不信任他?你們不是老朋友嗎?這露台不是他幫你建的嗎?」

「是啊,他是在半夜三更自己弄好的,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他有各種怪異和奇妙的想法。」

「可是你卻建議老頭子吸收癟四去當他的燒毀者?」

「那是因為我從小就認識楚斯,我知道他從裡到外都墮落得不得了,非常容易被收買。」

伊莎貝爾尖聲大笑,米凱發出噓聲叫她安靜。

楚斯屏住氣息。他覺得喉頭緊縮,肚裡似乎出現一隻小獸。它跑來跑去,正在尋找出路,不斷騷動想往上躥出,壓在他的胸口上。

「對了,你沒跟我說過為什麼找我當你的生意夥伴。」米凱說。

「當然是因為你有一根很贊的屌啊。」

「不是啦,正經點。要不是我同意跟你和老頭子合作,我就得逮捕你了。」

「逮捕?」她哼了一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城市好。大麻合法化,流通美沙酮,資助成立一個地方讓上癮者注射毒品,替用藥過量致死率較低的毒品驅逐競爭者。反正有什麼差別呢?毒品政策重視的是實際效益,米凱。」

「放輕鬆,我當然同意你的說法,為我們把奧斯陸打造成一個更好的地方來干一杯。」

伊莎貝爾不理會米凱舉起的酒杯。「反正你也不可能逮捕我。如果你真的這麼做,我就去跟對這事有興趣的人說,你背著甜美的老婆來找我打炮,」她發出咯咯笑聲,「而且真的就是背著你老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首演會上認識的時候,我說你可以干我嗎?當時你老婆就站在你背後,只要再靠近一點就聽得見我們說話,但你的眼睛眨也不眨,只說給你十五分鐘把她送回家。」

「噓,你喝醉了。」米凱說,伸手扶著她的背。

「當時我就知道你跟我心意相通,所以我一聽老頭子說我應該找個跟我一樣野心勃勃的合作夥伴,立刻就想到了你。敬你一杯,米凱。」

「說到這個,我們需要再添點酒,要不要進去了……」

「我收回剛才那句『心意相通』,沒有一個男人在乎我的心,男人都只要我的……」她發出轟然笑聲。

「來,我們進去吧。」

「哈利·霍勒!」

「噓……」

「這個男人在乎我的心,當然了,他有點蠢,可是……呃……你想現在他在哪裡?」

「我在城裡大肆搜索他那麼久都找不到,應該是離開挪威了。他已經讓歐雷克無罪釋放,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伊莎貝爾身子一晃,米凱趕緊扶住她。

「你是個渾蛋,米凱。我們這兩個渾蛋註定要湊在一起。」

「也許吧,我們得進去了。」米凱說,看了看錶。

「別這麼緊張,老兄,就這麼幾口酒還難不倒我,看見了嗎?」

「看見了。你先進去吧,這樣才不會看起來太……」

「放蕩?」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楚斯聽見伊莎貝爾爆發出一陣大笑,看著她的高跟鞋踏上水泥地發出更大的咔嗒聲響。

她離開後剩下米凱一個人倚著欄杆。

楚斯等待片刻才上前:「嗨,米凱。」

他的童年好友回過頭來,目光獃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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