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2

哈利被臉龐旁邊的陽光喚醒,或者喚醒他的是聲音?

他小心睜開眼睛,環顧四周。

眼中看見客廳窗戶和藍色天際,但沒聽見聲音,至少現在還沒有。

他在滿是煙味的沙發上吸了口氣,抬起頭來,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離開老人的房間後,返回自己房間,冷靜地收拾帆布行李箱,再從後樓梯離開旅館,搭計程車前往一個絕對沒人找得到他的地方,那就是斯蒂格·尼伯克在奧普索鄉的老家。看來在他離開之後,沒人進過那棟屋子。他進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遍廚房和浴室的抽屜,最後終於找到止痛藥。他服下四顆葯,洗去老人在他手上留下的血跡,然後去地下室看斯蒂格做出決定沒。

他做了決定。

哈利回到一樓,脫下衣服掛在浴室晾乾,找出一條毯子,躺到沙發上,腦子還來不及胡思亂想就已沉沉睡去。

醒來後他走進廚房,拿了兩顆止痛藥,用開水吞下。他打開冰箱看了看,裡頭有很多美食,顯然斯蒂格讓伊蓮娜吃得很好。昨天的反胃感又出現了,他知道自己無法進食,便回到客廳。他昨天已經在客廳看見酒櫃,但只是對它敬而遠之,徑直去沙發上睡覺。

他打開酒櫃門,見裡頭空空如也,不由得鬆了口氣。他翻尋口袋,找尋那隻廉價戒指,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

剛才他覺得有聲音把他吵醒,果然沒錯。

他走到打開的地下室門前,側耳傾聽。這是爵士樂手喬·扎維努(Joe Zawinul)的樂曲嗎?他走下樓梯,來到儲藏室門前,朝鐵絲網內望去。斯蒂格正慢慢轉動,宛如無重力狀態下的航天員。哈利心想,難道斯蒂格褲子口袋裡的手機振動,可以產生有如螺旋槳般的功用?手機鈴聲是天氣預報樂隊的《鈀金屬》(Palladium)這首曲子的四個……不對,是三個音符,聽起來宛如來自冥界的電話。哈利從斯蒂格身上拿出手機時就是這麼想的:斯蒂格打電話來找我。

哈利看了看屏幕顯示的號碼,按下接聽鍵,聽出鐳醫院前台接待員的聲音:「斯蒂格!哈啰!你在嗎?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們到處在找你,斯蒂格。你在哪裡?有一個會議你應該來參加,不對,不是一個,是好幾個。我們都很擔心。馬丁去你家找過你,可是你不在。斯蒂格?」

哈利掛上電話,把手機放進自己口袋。他需要這部手機,瑪蒂娜的手機在隧道里泡水壞了。

他從廚房搬了張椅子,坐到陽台上,讓晨光灑在臉上,拿出那包煙,將愚蠢的黑色香煙放進嘴裡點燃。反正就湊合著抽吧。他撥打熟悉的號碼。

「我是蘿凱。」

「嗨,是我。」

「哈利?我不認得你的號碼。」

「我換了一部新手機。」

「哦,聽見你的聲音真開心,一切都順利嗎?」

「對,」哈利說,聽見她愉悅的語氣不禁嘴角上揚,「一切都順利。」

「那裡熱不熱?」

「很熱,太陽很大,我正要吃早餐。」

「早餐?那裡現在不是大概四點嗎?」

「我有時差,」哈利說,「在飛機上睡不著。我在素坤逸路上找了一家很棒的酒店。」

「你不知道我多想再見到你,哈利。」

「我……」

「不,等一等,哈利,我是說真的。我整晚沒睡都在想這件事。這個決定絕對是正確的,也就是說,如果它是正確的我們就會發現。而且這也正是它為什麼正確,因為我們會自己搞清楚。哦,想想看那時如果我拒絕的話會怎麼樣,哈利。」

「蘿凱……」

「我愛你,哈利。我愛你。聽見了嗎?你能聽見這句話有多麼平淡、彆扭、多了不起嗎?你必須打從心底說出這句話才說得出這種感覺,就跟要穿上大紅色洋裝的心情一樣。我愛你。這樣說會不會有點太過火了呢?」

她哈哈大笑。哈利閉上眼睛,感受世界上最美好的陽光親吻他的肌膚,感覺世界上最悅耳的笑聲親吻他的鼓膜。

「哈利?你還在嗎?」

「我在。」

「真奇怪,你聽起來很近。」

「嗯,我很快就會離你很近了,親愛的。」

「再說一次。」

「說什麼?」

「親愛的。」

「親愛的。」

「嗯……」

哈利覺得自己坐在一樣東西上,他的褲子後口袋有個硬物,他把它拿出來。陽光下那隻戒指的鍍金表面有如真金般燦爛奪目。

「蘿凱,」他說,用指尖撫摸戒指上的發黑缺角,「你覺得我們結婚怎麼樣?」

「哈利,你別鬧我。」

「我沒鬧你。好啦,我知道你難以想像自己嫁給一個香港的收債人。」

「我完全沒這麼想哦,不然我應該想像自己嫁給誰?」

「不知道,如果是嫁給一個以前當過警官、現在在警察學院教命案調查的普通人呢?」

「我好像不認識這種人。」

「搞不好你以後會認識這種人,他會帶給你很多驚喜,不可思議的事總是會發生。」

「是你自己老是說人是不會改變的。」

「那如果現在我說人是可以改變的,有證據顯示這件事是有可能發生的呢?」

「你這油嘴滑舌的傢伙。」

「這樣說好了,假設我是對的,人可以改變,那麼把過去全都拋在腦後是可能的。」

「你是說你可以把縈繞著你的那些鬼魂全都放下嗎?」

「那你會怎麼回答?」

「回答什麼?」

「回答我提出結婚的假設性問題。」

「你這是在求婚嗎?假設性的?在電話上?」

「你有點過度解讀我意思了,我只是坐在陽光下跟一個很迷人的女人聊天而已。」

「我要掛電話了!」

蘿凱掛上電話,哈利癱坐在餐椅上,閉上眼睛,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陽光暖洋洋的,疼痛消失了。再過十四小時他就能見到她。他想像著蘿凱走到加勒穆恩機場的登機口,竟看見他坐在椅子上等她時,臉上所露出的驚訝表情。想像奧斯陸在飛機底下越縮越小時,她臉龐的模樣。想像她睡著時,頭靠在他肩膀上。

他在椅子上動也不動,直到溫度驟降,他半睜開眼,原來是雲朵一角遮住了陽光。

他又閉上眼睛。

跟著恨意走。

當老人這麼說時,哈利以為意思是要他跟隨自己的恨意,把老人殺了。但若他是另有所指呢?當時他說這句話是接在哈利問誰殺了古斯托之後,難道這就是答案?難道他的意思是說只要跟著恨意走,就可以找到真兇?如此想來,是有幾個可能的嫌疑犯,但誰最有理由痛恨古斯托?伊蓮娜當然是其中之一,但古斯托遇害時她被鎖在地下室里。

太陽再度露臉,哈利認為自己過度解讀了老人的話。任務已經結束,他應該放輕鬆,再過不久他就得再吃止痛藥,也得打電話給漢斯說歐雷克終於脫離險境。

這時他的腦際閃過另一個念頭:楚斯是個遊手好閒的歐克林警官,不可能拿得到證人保護計畫的數據,那麼聯絡人一定另有其人,一個層級更高的人。

等一下,他心想,等一下,老天爺,管他呢,想想航班,想想今晚的航班,想想俄羅斯上空的繁星。

他回到地下室,心想是不是要割斷水管把斯蒂格放下來?但隨即否決了這個想法,找到尋找已久的撬棒。

黑斯默街九十二號公寓樓下的大門開著,但命案現場那一戶的大門已重新貼上封條並被鎖上。可能是因為最近有人自首了吧,哈利心想,手一揮把撬棒插進門板和門框之間。

屋裡似乎每樣東西都在原位,長條形的晨光橫亘在客廳地上,宛如鋼琴鍵盤。

他把小帆布行李箱放在牆邊,在一張床墊上坐下,檢查機票是否放在大衣內袋,看了看錶。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十三小時。

他環目四顧,閉上眼睛,想像當時的情況。

一名男子頭戴全罩式頭套,不發一語,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出聲就會被認出來。

男子來這裡找古斯托,他什麼東西都沒拿,只奪走古斯托的性命。顯然他滿懷恨意。

子彈是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兇手用的很可能是馬卡洛夫手槍或福特12式手槍。如果敖德薩手槍在奧斯陸很常見的話,那麼必要時兇手也會使用這種槍。兇手站在那裡開槍,然後離開。

哈利仔細聆聽,希望這個房間會透露信息給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教堂鐘聲響起。

這裡已經沒有線索可以收集了。

哈利起身準備離開。

他走到門前,突然聽見有個聲音夾雜在教堂鐘聲之間。他等待下一聲鐘響結束。又來了,那是個細小的抓搔聲。他輕輕往回走了兩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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