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1

這感覺就像是站在兩列疾駛而來的火車之間。前方的水牆先撲上他,把他打得往後倒,他感覺頭部撞上地面,接著身體就被卷向前方。他揮動四肢,手指和膝蓋摩擦牆壁,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但卻完全抵擋不住帶著他迅速前進的強勁水流。接著,水勢驟然停止。他感覺到兩股水流相撞之後抵消了彼此的力道。這時他看見後方有樣東西,兩條閃著綠色光澤的白色手臂忽然從後面抱住他,蒼白的手指戳到他臉上。哈利踢動雙腳,轉過身子,看見那具上腹部包著繃帶的屍體在黑沉沉的惡水中轉動,猶如無重力狀態下的裸體航天員。屍體的嘴巴大張,頭髮和鬍子在水中緩緩漂動。哈利雙腳踩上地面,朝天花板伸長身體。水淹滿整條隧道。他屈起身體,開始往前遊動時,瞥見那把MP5和下方地上的白線。原本他已失去方向感,是那具屍體告訴他該往哪個方向移動,才能回到原來的地方。他讓身體斜向牆壁,好讓手臂能以最大幅度划動,同時逼自己不去胡思亂想。浮力本身不是問題,反而是那件防彈背心大幅拖慢他的速度。哈利考慮是否要花時間脫去背心,因為它一直漂到他上方,形成更大的阻礙。最後他決定把注意力放在必要之舉上,也就是游回豎井,不要去數時間過了幾秒、距離過了幾米。但他已開始感覺到腦壓上升,彷彿要爆炸似的。這時回憶終究還是浮現腦海。那是在夏日五十米的露天游泳池,時間是早晨,游泳池幾乎沒有別人,陽光普照,蘿凱身穿黃色比基尼。那天歐雷克和哈利要一決勝負,看誰能在水底游得最遠。那時溜冰季剛結束,歐雷克的體能處於絕佳狀態,但哈利的泳技比較好。他們熱身時蘿凱在一旁歡呼加油,發出悅耳的笑聲。歐雷克和哈利在蘿凱面前不停地賣弄,彷彿她是維格蘭露天游泳池的女王,而他們是她的子民,努力想贏得她的青睞。比賽開始。天氣熱得要命。兩人遊了四十米之後都冒出了水面,喘息不已,各自認為自己勝券在握。四十米,再游十米就能到達終點。泳池壁可供踢腳,手臂滑動不受限制。現在他在隧道里,已朝豎井遊了一半多一點的距離。他沒有成功的機會。他將葬身於此,他的死期即將來臨。他的眼珠感覺快要暴出來了。航班將在午夜起飛。黃色比基尼。再游十米就能到達終點。他再度划動雙臂,卻只能再划動一下,然後,然後他的生命就來到了盡頭。

凌晨三點半,楚斯駕車行駛在奧斯陸街頭,毛毛細雨在風擋玻璃上細語呢喃。他已開車在街上兜了兩小時,並不是因為在尋找什麼,而是因為這樣能讓他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也冷靜下來不去思考。

有人刪去哈利手上那份清單的一個地址,而那人不是他。

也許一切終究都不是那樣黑白分明。

他再度回想那晚的命案。

那天古斯托來訪,毒癮發作,全身發抖,威脅說除非給他錢去買小提琴,否則就要揭發楚斯。不知何故,那幾個星期小提琴嚴重缺貨,在毒蟲公園引起一陣恐慌,零點二五克的小提琴至少喊價到三千克朗。楚斯跟古斯托說要開車帶他去提款機取錢,轉身進屋內拿鑰匙,卻連斯泰爾手槍也一併帶上了。顯然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才行。古斯托已提出同樣的威脅好幾次了,像他這類藥頭會做出什麼事其實不難預料。但楚斯回到門口時,古斯托已經離開了,說不定是因為聞到了血腥味。這樣也好,楚斯心想。古斯托在得不到好處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去揭發他的,再說摩托幫俱樂部的闖空門事件古斯托也有份。那天是星期六,楚斯值的是預備勤務,也就是說他必須待命,因此他去燈塔餐廳看報紙喝咖啡,順便看看瑪蒂娜。過了不久,他聽見警笛聲響起,幾秒之後手機就響了起來。電話是接警中心打來的,有人打電話報案說黑斯默街九十二號有人開槍,但犯罪特警隊卻無人值勤。楚斯跑步抵達現場,現場距離燈塔餐廳只有幾百米遠。他的警察本能使他處於高度警戒狀態,沿途仔細觀察路人,清楚知道他的所見所聞可能對案情極為重要。他看見一個戴毛線帽的青年倚著一棟房子,專註地望著停在犯罪現場公寓柵門口的警車。楚斯之所以注意到那個青年,是因為他不喜歡青年把雙手插在「北面」牌外套口袋裡的模樣。那件外套在那個時節顯得過於厚重,口袋裡可能藏有什麼東西。青年神情嚴肅,但看起來不像藥頭。等警察從河邊把歐雷克押上警車之後,青年才轉身踏上黑斯默街。

楚斯也許可以再想出他在犯罪現場附近觀察到的十個人,把犯案的可能性套在他們身上,但他之所以特別記得那個青年,是因為後來他又見到了他,不是見到本人,而是在萊昂旅館裡哈利拿給他看的那張全家福照片上。

哈利問他認不認得伊蓮娜·韓森,他誠實回答說不認得,但他沒跟哈利說他在照片上認出了誰。當然他認得古斯托,但照片上還有另一個人,另一個青年,也就是古斯托的養兄。青年在照片上露出同樣的嚴肅表情,正是楚斯在犯罪現場見過的那個人。

楚斯把車停在王子街上,就停在萊昂旅館附近。

他開著警用頻道聆聽,這時等待已久的通話終於傳來了:

「呼叫〇一,民眾報案說布林登路發出巨大聲響,我們去查過了,看來那裡發生過交戰,現場有催淚瓦斯,還有大量彈痕,看起來絕對是自動武器造成的。有名男性遭射殺。我們下到地下室,可是裡頭全是水。我們認為最好還是派戴爾塔小隊去查看二樓。」

「能不能確認現場是否還有人生還?」

「你自己來確認!沒聽見我剛說的嗎?現場有催淚瓦斯還有自動武器!」

「好吧好吧,你需要什麼?」

「派四輛警車來搜索這個地區,再派戴爾塔小隊、SOC小組,還有……可能還需要水電工。」

楚斯調低音量。他聽見一輛車發出尖銳的剎車聲,停了下來,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從車子前方穿越馬路。那輛車的駕駛員大發雷霆,猛按喇叭,但男子充耳不聞,只是朝萊昂旅館大步走去。

楚斯眯起眼睛。

真的是他嗎?真的是哈利·霍勒嗎?

男子垂頭縮肩,身穿一件破舊大衣,一轉頭,街燈照亮了他的臉。楚斯發現自己看錯了,男子看起來有點眼熟,但絕對不是哈利。

楚斯靠上椅背。現在他知道是誰贏了。他朝窗外望去,俯瞰他的城市。這座城市是他的了。綿綿細雨在車頂喃喃地說哈利·霍勒已經死了,接著叫囂著從風擋玻璃奔流而下。

多數客人在凌晨兩點以前都已幹完炮,拖著疲憊身軀回家,萊昂旅館也安靜下來。神父走進旅館大門時,年輕的接待員只稍微抬了下頭。雨水順著神父的大衣和頭髮流下。每次卡托消失多日之後,半夜以這種狼狽狀態返回旅館,接待員總會問他究竟跑去做了什麼事,但他的回答總是冗長、熱切,又巨細靡遺,述說他如何幫助別人免於不幸。不過今晚卡托似乎比往常顯得更疲憊。

「今晚很累?」接待員問道,希望得到「對啊」或「還好」之類的答案。

「哦,你知道的,」老人說,露出蒼白的微笑,「人道工作,人道工作,差點連我這條老命也賠上了。」

「哦?」接待員回應道,但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卡托一定會滔滔不絕講上半天。

「我差點被車撞死。」卡托說著,爬上樓梯。

接待員鬆了口氣,繼續看他的《幻影俠》漫畫。

卡托把鑰匙插入門鎖並轉動,驚訝地發現門是開著的。

他走進房內,打開電燈開關,天花板的燈卻不亮。他看見床邊桌的檯燈亮著,坐在床沿的男子頗高大,駝著背,跟他一樣穿長大衣,水珠從大衣衣角滴到地上。他和男子是如此截然不同,但這時卡托首度驚訝地發現,他看著男子竟如同看著自己的映影。

「你在幹嗎?」卡托低聲問。

「還用說嗎?」男子說,「我闖進來看看你這裡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結果找到了嗎?」

「你是說值錢的東西?沒有,可是我找到了這個。」

老人接住男子丟來的東西,拿在指間。他緩緩點頭。那東西以硬質棉布做成,U字形,已沒有原來那麼潔白。

「你在我房間找到這個?」卡托問道。

「對,在你房間的衣櫃里找到的,戴上吧。」

「為什麼?」

「因為我想告解,而且你沒戴它就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卡托看著弓身坐在床沿的男子,水從他的頭髮流下,流過臉上的疤痕,凝聚在下巴,再滴到地上。男子把房裡唯一一張椅子放在房間中央,當作告解椅。桌上放著一包尚未開封的駱駝牌香煙,旁邊是打火機和一根濕透的殘破香煙。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哈利。」

卡托解開大衣坐下,把U形領圈插進教士服的狹縫裡,再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哈利一見這動作就縮了一下。

「我只是要拿煙而已,」卡托說,「給我們兩個人抽,你那包看起來像是溺水了。」

哈利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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