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6

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在觀光客之間左右穿行,爬上由義大利白色大理石構成的斜坡,這座斜坡使得奧斯陸歌劇院看起來有如漂浮在峽灣盡頭的冰山。他爬到屋頂頂端之後左右張望,看見哈利坐在牆邊,獨自一人,看起來像是在歌劇院欣賞峽灣景色的觀光客,但哈利卻坐在那裡往陸地的方向看著醜陋的老市區。

漢斯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漢斯,」哈利說,頭也沒抬,正低頭看著一個介紹小冊子,「你知道這種大理石叫作卡拉拉大理石,這座歌劇院要花每位挪威公民超過兩千克朗嗎?」

「知道。」

「那你對《唐璜》有什麼了解?」

「莫扎特譜曲的歌劇,共有兩幕。故事是說一個驕傲自負的年輕浪子深信自己是上帝賜給男人和女人的禮物,他欺騙所有人,最後搞得每個人都對他深惡痛絕。他認為自己所向無敵,最後一尊神秘的石像出現,把他拖下了地獄。」

「嗯,過幾天這裡會有新版本的首演,這上面介紹說最後一場戲眾人齊唱:『這是惡人應有的結局!惡徒都以死亡為應得的結果。』你認為這是真的嗎,漢斯?」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說來悲哀,死與生是平等的。」

「嗯。你知道有個警察在這裡被衝上岸嗎?」

「我知道。」

「你有什麼不知道的嗎?」

「是誰殺了古斯托·韓森?」

「哦,是神秘的石像啊。」哈利說,放下小冊子,「你想知道兇手是誰嗎?」

「難道你不想嗎?」

「並不盡然。重點是證明誰不是兇手,只要能證明不是歐雷克就好了。」

「同意,」漢斯說,看著哈利,「但你這句話不符合我聽說過的熱血警探哈利·霍勒的風格。」

「也許人終究是會改變的,」哈利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你跟你的檢察官朋友確認過調查進度了嗎?」

「警方還沒公布你的姓名,但已經通報給所有的機場和出入境管理單位。這樣說好了,現在你的護照已經沒多大用處了。」

「看來我要去馬略卡島的計畫泡湯了。」

「你明知道自己被通緝,還約在奧斯陸最熱門的觀光景點碰面?」

「這是個屢試不爽的道理,漢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以為你覺得孤獨比較安全。」

哈利拿出一包煙搖了搖,朝漢斯遞去:「這是蘿凱跟你說的?」

漢斯點了點頭,拿了根煙。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哈利苦笑道。

「有一陣子了。會不會痛?」

「你是說我的喉嚨?可能有點發炎。」哈利替漢斯點燃香煙,「你愛她吧?」

哈利一看律師抽煙的姿勢,就知道他從學生時代以來就沒再抽過煙。

「是的。」

哈利點了點頭。

「可是你無所不在,」漢斯吸著煙說,「陰影里、衣櫃里、床底下都有你的蹤跡。」

「聽起來好像怪物。」哈利說。

「對啊,可以這麼說。」漢斯說,「我試過要驅除你,可是失敗了。」

「你不用整根煙都抽完,漢斯。」

「謝謝,」律師把煙丟了,「這次你有什麼事要我去做?」

「闖空門。」哈利說。

夜幕低垂,他們準備出發。

漢斯駕車去基努拉卡區的波卡酒吧載哈利。

「這輛車很不錯,」哈利說,「家庭車款。」

「我養過一隻獵麋犬,」漢斯說,「打獵、小屋,你知道的。」

哈利點了點頭:「好人家的生活。」

「結果它被麋鹿踩死,我安慰自己說這對獵麋犬而言應該算是死得其所,也可以說是因公殉職。」

哈利點了點頭。車子開到瑞恩區,途經許多山坡彎道,來到奧斯陸東區景觀最好的地區。

「就是這裡,」哈利說,指了指一棟沒亮燈的屋子,「你把車停好,頭燈對著窗戶。」

「我要不要……」

「不用,」哈利說,「你在車上等我,手機保持暢通,有人接近就打給我。」

哈利拿著一根撬棒,踏上屋子的碎石小徑。這時是秋天,夜晚天氣涼爽,風中帶有蘋果的芬芳。他突然覺得眼前情景似曾相識:以前他和愛斯坦曾偷偷溜進一戶人家的院子,崔斯可在柵欄邊把風,突然一個人影從黑暗中出現,搖搖晃晃地朝他們靠近,頭戴印第安頭飾,口中發出豬似的尖叫。

他按下門鈴,靜靜等待。

無人應門。

但他覺得應該有人在家。

他拿撬棒嵌入門鎖旁的縫隙,利用體重扳動。這扇木門又老又軟又潮濕,門鎖還是舊式的。他用另一隻手把證件卡插進被扳彎的門閂里,再用力壓。

門鎖爆開。哈利悄悄入內,把門關上。他站在黑暗之中,屏住氣息。他的手感覺到一根細絲,可能是殘留的蜘蛛網。屋子裡瀰漫著潮濕荒廢的氣味,但空氣中還帶有一種味道,這味道有點刺鼻,類似疾病、醫院、尿布和藥劑的氣味。

哈利按亮手電筒,看見一支沒掛東西的衣帽架,然後繼續往裡面走。

客廳看起來像覆蓋著一層塵埃,牆壁和傢具都褪了色。手電筒光束在客廳里游移。突然光線照到一雙眼睛產生反射,令哈利的心跳為之一停,過了片刻才又恢複。原來是一隻貓頭鷹的標本,跟客廳里其他東西一樣灰撲撲的。

哈利再往屋子裡走,判斷這棟房子跟那個公寓一樣,沒什麼不尋常之處。

直到他走進廚房,發現桌上放著兩本護照和兩張機票。

護照上的照片雖然是將近十年前拍的,但哈利仍認得出照片中的男子是他去鐳醫院時見過的。女子的護照則是全新的,照片中的她幾乎讓人認不出來,面色蒼白,一頭直發。機票是飛往曼谷的,出發時間是十天後。

哈利朝唯一一扇他還沒打開的門走去。鑰匙就插在門鎖上,他把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他在玄關聞到的相同氣味。他打開門內的電燈開關,一顆裸燈泡亮了起來,照亮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那種有人在家的感覺又出現了。或者該說是當哈利問米凱是否調查過馬丁·普蘭時,米凱回答的:「哦,對,你的直覺。」如今哈利明白這種感覺誤導了他。

哈利想走下樓梯,但有股力量讓他無法邁出腳步。這地下室跟他小時候家裡的地下室很像。那時母親會叫他去拿馬鈴薯,馬鈴薯裝在兩個大袋子里,放在陰暗的地下室。哈利總是快跑下去,盡量不去東想西想,只想著他之所以跑那麼快是因為很冷,因為家裡急著要做菜,因為他喜歡跑步,跟那個在地下室等著他的「黃人」絕對沒關係。那男人全身赤裸、面帶微笑,長長的舌頭在嘴巴里一伸一縮,噝噝作響。但這時讓他無法邁出腳步的不是黃人,而是那場夢,雪崩在地下室走廊里奔涌而來的那場夢。

哈利把這些思緒壓抑下去,踏下第一級樓梯。樓梯發出警告的嘎吱聲。他強迫自己慢慢邁出腳步,撬棒依然抓在手中。來到樓梯盡頭,他繼續往前走。兩側都是儲藏室。天花板上的一顆燈泡發出微弱光芒,照出影影綽綽的黑影。他發現每間儲藏室都用掛鎖鎖著。怎麼會有人把自家地下室的儲藏室給鎖起來?

哈利把撬棒尖端插進一扇門的鉸鏈下方,吸了口氣,心下害怕此舉會發出巨大聲響。他很快地往後一扳,鉸鏈發出短促的爆裂聲。他屏住氣息,側耳聆聽。整棟房子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沒聽見任何聲音。

他輕輕把門打開。那股氣味鑽進他的鼻孔。他的手指在門內摸到電燈開關,接著他就沐浴在日光燈的光線中。

這間儲藏室比外面看起來還大。他認得裡頭的物品,這房間跟他在鐳醫院見過的實驗室幾乎一模一樣,工作台上放著許多燒瓶和試管架。哈利打開一個大塑料盒的蓋子,裡頭是摻雜了褐色顆粒的白色粉末。他舔濕食指,沾了些粉末抹在牙齦上。味道苦澀。這些粉末是小提琴。

這時哈利心頭一驚。他聽見了聲音。他再度屏息。那聲音又出現了,是有人吸鼻涕的聲音。

哈利趕緊把燈關上,在黑暗中弓起身體,握緊撬棒準備攻擊。

又是一聲吸鼻涕的聲音。

他等待幾秒,隨即迅速安靜地邁出腳步,離開儲藏室,循聲而去。聲音來自左側儲藏室。他把撬棒交到右手,躡手躡腳走到那間儲藏室門前,門上有個小洞,上頭覆蓋著鐵絲網,就跟記憶中他家的門一樣,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這扇門以金屬強化。

哈利拿起手電筒,做好準備,背抵門邊牆壁,從三開始倒數,然後按亮手電筒,對著孔洞照去。

他靜靜等待。

三秒鐘過去了,沒人開槍,也沒人朝光線衝來。他把頭抵在鐵絲網上,朝裡頭望去。光線在磚牆上游移,照亮一條鐵鏈,又照亮一張床墊,接著就找到了他要找的目標: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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