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2

很難說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主客易位,什麼時候小提琴開始掌控我們,而不是我們掌控它。我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包括我和易卜生談的條件,以及摩托幫俱樂部的搶劫行動。歐雷克哭喪著臉走來走去,說失去伊蓮娜的人生毫無意義。那三個禮拜,我們注射毒品花的錢比賺的還多,連工作的時候都在嗨,破產只是遲早的事。儘管如此,再嗨一次比什麼都重要。這聽起來只是陳腔濫調,它也真的是,但事實就是如此,媽的,就是這麼簡單也這麼難以置信。我想我可以很中肯地說,我從未愛過任何人,我是說真的去愛,但我卻無可救藥地愛上小提琴。歐雷克用小提琴來麻痹他破碎的心,我用小提琴則理所當然地就只是為了讓自己爽。而且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媽的,讓自己爽。它比食物、性、睡眠還棒;是的,它甚至比呼吸還美妙。

這就是為什麼有一天晚上結完賬後,安德烈把我拉到一旁說老頭子很擔心時,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沒事啦。」我說。

安德烈說從今以後如果我不振作起來,每天帶著清醒的頭腦去上工,老頭子就不得不把我送去戒毒。

我哈哈大笑,說我不知道這份工作還有像醫保之類的員工福利,那歐雷克和我是不是還享有牙醫補助和退休金?

「歐雷克沒有。」

我多少從他眼神中看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還不想戒掉小提琴,歐雷克也不想,所以我們不去理會安德烈,第二天晚上照樣嗨到不行,賣掉半批貨,拿走剩下的一半,偷了一輛車開到克里斯蒂安桑。我把弗蘭克·辛納特拉唱的《我一無所有》(I Got Plenty of Nothing)這首歌調到最大聲。這首歌唱得真是貼切:媽的,我們連駕照都沒有。最後歐雷克也扯開嗓子唱歌,但他說只是為了蓋過辛納特拉和我的聲音。我們哈哈大笑,灌下溫啤酒,彷彿又回到過去。我們住在恩斯特旅館,這家旅館沒有它聽起來那麼無趣,但我們問前台藥頭都在哪裡出沒時,卻得到一個白眼。歐雷克說這裡的音樂節曾被一個白痴搞砸過,因為這個白痴急著想成為傳奇,找來一堆酷得不得了的樂隊,結果價碼也高得不得了,害得主辦單位超支。雖然當地人說這裡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的人有半數會為了音樂節而購買毒品,但我們一個客人都沒找到。我們在暗夜裡的行人徒步區繞來繞去,只碰到一個人——一個人!而且還是個醉漢。另外我們還碰到十四個青少年合唱團團員,他們問我們想不想遇見耶穌。

「如果他想買小提琴的話。」我答道。

但耶穌顯然對小提琴毫無興趣,所以我們回到飯店房間打小提琴,嗨了一整晚。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只是待在這個遙遠彼方,無所事事,只是一直嗨,一直聽辛納特拉的歌。一天晚上我醒來,看見歐雷克站在我旁邊,懷裡抱著一隻該死的狗。他說窗外的剎車聲把他吵醒,他一往外看就看見那隻狗躺在街上。我看了看,狀況很糟。歐雷克和我都認為它脊椎斷了,全身還有多處潰爛。可憐的小狗渾身是傷,至於是它的主人乾的還是其他的狗乾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它看起來還好,十分平靜,一雙褐色的眼睛看著我,彷彿相信我可以將它從悲慘遭遇中拯救過來。於是我儘力了。我喂它東西吃,給它水喝,拍拍它的頭,跟它說話。歐雷克說我們應該帶它去看獸醫,但我很清楚獸醫會怎麼做,於是我們把小狗留在房間里,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門外,讓它在床上死去。我們輪流起來查看它還有沒有呼吸。它躺在床上,體溫越來越高,脈搏越跳越快。到了第三天,我替它取了個名字,叫魯弗斯。

有何不可?如果你要把它吃了,何不替它取個名字?

「它在受苦,」歐雷克說,「獸醫會打針讓它睡著,一點也不會痛。」

「沒有人可以給魯弗斯注射廉價毒品。」我說,彈了彈針筒。

「你瘋了嗎?」歐雷克說,「那管小提琴要兩千克朗呢。」

也許吧。但無論如何,魯弗斯是搭商務艙離開這該死的世界的。

我很確定回家的路上烏雲蔽日,反正沒有辛納特拉的歌,也沒人唱歌。

回到奧斯陸之後,歐雷克很害怕會大難臨頭,至於我則非常冷靜,奇怪得很,我似乎知道老頭子不會動我們。我們不過是兩個每況愈下、無家可歸的毒蟲,沒錢又沒工作,再過一陣子連小提琴都會用完。歐雷克發現「毒蟲」(Junkie)這個名詞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它源於第一批海洛因上癮者去費城港口竊取廢金屬(jual),賣錢之後拿去買毒品。我跟歐雷克也如法炮製,開始溜進碧悠維卡區港口旁的工地,看到什麼就偷什麼。銅和工具可以賣很多錢。我們把銅拿去賣給柯爾巴肯站的廢品回收商,把工具賣給幾個立陶宛人。

但隨著物品失竊事發,柵欄越建越高,夜間警衛人數增加,警察也來巡邏,最後連買家也想避風頭。於是我們只能坐困愁城,讓毒癮有如苛刻的奴隸工頭夜以繼日地鞭打我們。我知道我得想個辦法才行,也真的想出了一個「最終解決方案」。

當然我對歐雷克隻字未提。

我花了一整天準備要說的話,然後打電話給她。

伊蓮娜剛運動完回家,說她很高興聽見我的聲音。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小時,講完她已經哭了。

第二天晚上,我去奧斯陸中央車站,站在月台上看著來自特隆赫姆的列車進站。

她擁抱我的時候淚如雨下。

那麼年輕。那麼有愛心。那麼珍貴。

就像先前說過的,我不曾真正愛過任何人,但當時一定非常接近了,因為我差點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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