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1

下午四點,哈利站在瑞迪森布魯廣場飯店十九樓客房的蓮蓬頭下,希望膠帶在熱水沖洗之下可以維持黏性。熱水暫時緩解了疼痛感。他被分到的是一九三七號房。他接過鑰匙時,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正好是國王誕生的年份,這不就是作家阿瑟·凱斯特勒書中提過的「共時性」嗎?但哈利可不相信這種說法,他只相信人類的頭腦具有尋找模式的能力,而事實上這類模式是不存在的。這就是為什麼他是個抱持懷疑態度的警探,只是不斷地懷疑和搜查、懷疑和搜查。他看見模式,但懷疑罪行,反之亦然。

哈利聽見電話響起,鈴聲清晰,但低調愉悅,屬於高級飯店的聲音。他把水關上,走到床邊接起電話。

「有位小姐來找您,」接待員說,「她叫蘿凱·凡斯柯……抱歉……她說應該是樊科。她帶了東西要給您。」

「給她電梯鑰匙,請她上來。」哈利說。他看了看掛在衣櫃里的那件亞麻西裝,看起來活像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他把門稍微打開,將浴巾圍在腰際,在床沿坐下,側耳聆聽。電梯發出「叮」的一聲,接著便是她的腳步聲。他依然認得出她的腳步聲,堅定而短促的碎步,彷彿她總是穿緊身裙。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她已站在他面前。

「嗨,裸男。」她臉上掛著微笑,把包丟在地上,在他旁邊的床沿上坐了下來。「這是什麼?」她用手指撫摸膠帶。

「只是臨時湊合用的繃帶,」他說,「你不用親自跑一趟的。」

「我知道,」她說,「可是我找不到你的衣服,一定是在我們搬去阿姆斯特丹的時候不見了。」

是被丟掉了,哈利心想,很合理。

「後來我把這件事跟漢斯說,他說他衣櫃里有一大堆衣服閑置著,雖然跟你的穿衣風格不一樣,可是你們的體形差不多。」

她打開包,哈利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她拿出一件鱷魚襯衫、四條熨過的內褲、一條上頭有摺痕的阿瑪尼牛仔褲、一件V領毛衣、一件添柏嵐外套、兩件綉有POLO標誌的襯衫,甚至還有一雙褐色軟皮鞋。

她開始把衣服掛進衣櫃,他起身接手。她在一旁看著他,面露微笑,把一綹頭髮順到耳後。

「就算那套西裝爛到不能穿了,你還是不肯買新衣服是不是?」

「這個嘛,」哈利說,挪動衣架,這些陌生的衣服散發著一絲熟悉的氣味,「我必須承認我考慮過買件襯衫,也許再買條內褲。」

「你沒有乾淨的內褲了?」

哈利看著她:「請定義乾淨。」

「哈利!」她拍了他肩膀一下,大笑幾聲。

他露出微笑。她的手沒有離開他的肩膀。

「你好燙哦,」她說,「好像在發燒。你確定你這些所謂的繃帶底下沒有被細菌感染嗎?」

他搖了搖頭,但其實他從鈍鈍的抽痛清楚地知道傷口已經發炎,然而多年的犯罪特警隊經驗告訴他,警方已盤問過播放涅槃樂隊歌曲的那家酒吧的酒保和酒客,得知殺了持刀行兇者的男子離開時下巴和脖子都有很深的割痕,並已通知市區所有的醫生,查問了本地所有的急診室。現在可不是被警方帶去審訊的時候。

她撫摸他的肩膀,往上撫摸到脖子,又回到肩膀。他心想她一定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怦怦亂跳,而她就像已停產的先鋒牌電視機,這牌子的電視機性能優越,光看就知道了,畫面上的黑色部分非常黑。

他設法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飯店因為怕房客自殺,窗戶無法完全打開。即使是在十九樓這麼高的地方,他還是可以聽見高峰時段車流的聲音、偶爾響起的喇叭聲,以及某處也許是其他客房傳來的不合時宜、來得太遲的夏日歌聲。

「你確定你想要嗎?」他說,沒用咳嗽來掩飾嘶啞的嗓音。他們站立原地,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緊盯著他瞧,猶如專註的探戈舞伴。

她點了點頭。

如此深廣無垠的濃烈墨黑將他吞沒。他甚至沒注意到她移動腳步去關房門。他聽見房門關上,那麼輕柔,宛如一個吻。

他們做愛時,他滿腦子只有深沉的黑與芳香的氣味。黑的是她的發、她的眉、她的雙眼。氣味是她身上的香水,他不曾問她用哪種香水,但這味道為她獨有,在她衣服上,也在她衣櫃里。過去他把衣服和她的掛在一起時,就會沾上這種香味。如今這味道也出現在這間客房的衣櫃里,只因那個男人的衣服也掛在她的衣櫃里。那些衣服是她從家裡拿來的,而不是從那個男人家。說不定把衣服給哈利穿根本就不是他的主意,說不定她只是直接從家中衣櫃里把衣服拿出來,再帶到這裡而已。但哈利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知道她只是自己借來的,如此而已。現下他擁有蘿凱,拒絕的話他就一無所有。因此他保持緘默。他用一貫的方式跟她做愛,熱烈但從容不迫,不讓自己被她的貪婪或急躁所影響,只是緩緩地表達熱情,使得她一會兒低聲咒罵,一會兒又喘息不已。不是因為他認為蘿凱喜歡這樣,而是因為他想要如此。因為她只是借來的,他能夠擁有的只是這幾個小時。

她達到高潮時全身緊繃,用矛盾而又委屈的神情看著他。一時之間,他們曾經共度的那些夜晚全都湧上心頭,幾乎令他落淚。

事後他們同抽一根煙。

「為什麼你不跟我說你們在一起?」哈利說,吸了口煙,把煙遞給她。

「因為我們沒有在一起啊,這只是……一時的,」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我應該遠離每件事、每個人才對。」

「他是個好男人。」

「這就是重點。我需要好男人,但為什麼我不想要好男人?我們都知道什麼對自己最好,但為什麼又總是該死地這麼不理性?」

「人類是心靈扭曲又充滿瑕疵的物種,」哈利說,「這一點無葯可醫,只能稍微緩解。」

蘿凱依偎在他身旁:「我就是喜歡你這點,你總是有不屈不撓的樂觀態度。」

「我認為散播陽光是我的責任,親愛的。」

「哈利?」

「嗯?」

「我們有辦法再像過去一樣嗎?」

哈利閉上雙眼,聆聽心跳聲,他和她的心跳聲。

「過去是回不來了,」他轉頭面對她,「但如果你心裡對未來還有期望……」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這只是枕邊細語,不是嗎?」

「傻瓜。」她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把煙遞給他,起身下床,穿上衣服。

「你知道你可以住我家樓上。」

哈利搖了搖頭:「維持現狀比較好。」

「別忘了我愛你,」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永遠都不要忘記,你可以答應我嗎?」

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房門再次輕柔地關上。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錶。

維持現狀比較好。

不然他還能怎樣?回到霍爾門科倫區,住到她家,讓迪拜一路追蹤到那裡,最後把蘿凱也捲入這場衝突,就跟過去的雪人案一樣?如今他已清楚看見,從他一下飛機開始,所有行蹤都被他們清楚掌握,他通過藥頭對迪拜傳話的行為根本是多餘的。他還沒找到他們,他們就會搶先一步找到他,然後他們會找到歐雷克。

因此他唯一能掌握的優勢就是他可以選擇地點,他可以選擇要在哪裡讓他們動手,而他也選好了。不是在這裡,不是在廣場飯店,他來這裡只是希望能有一點自己的時間,睡上幾小時,重新打起精神。他選擇的地點是萊昂旅館。

哈利考慮過聯絡哈根或米凱,跟他們解釋目前的狀況,但這樣做只會逼得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將他逮捕。即便不聯絡,警方遲早會把誇拉土恩區那家酒吧的酒保、維斯特墓園的警衛和馬瑟盧大道的老婦這三方證人的描述拼湊在一起:一名男子,身高一米九二,身穿亞麻西裝,一側臉頰有道疤,下巴和脖子纏著膠帶。再過不久,警方就會對哈利·霍勒發出通緝令,因此情勢迫在眉睫了。

他起身下床,呻吟了一聲,打開衣櫃。

他穿上熨過的內褲和馬球衫,看著那件阿瑪尼牛仔褲陷入沉思,然後搖了搖頭,低低咒罵了一聲,又穿上他那套亞麻西裝。

接著他從衣帽架上拿下網球袋。漢斯說他只有這個包放得下獵槍。

哈利把網球袋背在肩上走出門。房門在他背後輕柔地關上,宛如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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