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6

老鼠在地上不耐煩地四處尋找。人類的心臟仍在跳動,只是越來越微弱。它再度停在鞋子旁邊,咬了咬鞋子的皮革,只覺得柔軟但厚實,是一種堅硬皮革。它又跑到那人旁邊。衣服上的氣味比鞋子多,散發著汗水、食物和鮮血的味道。那人依然以相同姿勢躺著,動也不動,擋住入口。它抓了抓那人的腹部。

我並不是不想活了,老爸,但我必須一死,這樣才能終結這些鳥事。世界上應該有種更好的方式才對,你說是不是?應該有種無痛的方式,可以讓你毫無痛苦地離開身體,進入光亮,而不是像這樣被該死的冰冷黑暗慢慢圍繞。有人應該在馬卡洛夫子彈上塗上鴉片劑,應該像我對待長癬的臟狗魯弗斯那樣對待我,應該替我買一張通往極樂世界的單程票,我的老天!但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不是需要處方箋或賣光了,就是貴得離譜,你得出賣靈魂才嘗得到它們的滋味。人生就像是一家超過你預算的餐廳,賬單上的金額叫作死亡,你為了沒機會嘗到的食物必須付出性命,所以你點了菜單上最貴的一道菜,反正你都已經上了這艘賊船不是嗎?如果幸運的話,你的嘴巴會塞滿食物。

好吧,老爸,我還是別再發牢騷了,你先別走,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呢。接下來很精彩哦。剛才說到哪裡了?對,我們去摩托幫俱樂部闖空門過後幾天,彼得和安德烈來找歐雷克和我,他們替歐雷克戴上眼罩,載我們去老頭子的家,帶我們走進地下室。我從來沒去過地下室,他們帶我們穿過低矮狹長的通道,我們必須把頭壓低才能通過,肩膀摩擦著兩側牆壁。我逐漸明白,那不是地下室,而是地底隧道,可能是條逃生通道。但這條逃生通道沒幫上貝雷哥什麼忙,他看起來活像只被淹死的老鼠。好吧,他真的是只被淹死的老鼠。

接著他們帶歐雷克回到車上,帶我去見老頭子。老頭子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我們之間沒有桌子。

「你們兩個在場嗎?」他問道。

我直視他的雙眼:「如果你是在問我,我們是不是去過摩托幫俱樂部,答案是沒有。」

他靜靜地打量我。

「你跟我一樣,」最後他說,「說謊的時候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雖然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覺得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絲微笑。

「那,古斯托,你明白樓下那是什麼嗎?」

「那是卧底警察貝雷哥。」

「沒錯,可是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

「猜猜看。」

老頭子前世一定是個蹩腳的老師,反正無所謂,我回答說:「他偷東西。」

老頭子搖了搖頭:「他發現我住在這裡。他知道他手上的證據不足以申請搜查令。最近對灰狼幫的逮捕行動和對他們俱樂部的突襲行動過後,他看見了不祥徵兆,那就是無論他手上的案子多漂亮,他都絕對拿不到搜查令……」老頭子咧嘴而笑。「我們警告過他,以為這樣就能阻止他。」

「是哦?」

「像他這種卧底警察仰賴的是假身份,他們以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會被人發現,沒人知道他們的家人是誰,可是只要有正確的密碼,警察資料庫里什麼都找得到。比如說,如果你在歐克林受人信任,你就會有密碼。可是我們該怎麼警告他呢?」

我不假思索便回答說:「撞死他的小孩?」

老頭子面色一沉:「古斯托,我們不是禽獸。」

「抱歉。」

「再說,他根本沒有小孩。」他發出嘎嘎的笑聲,「但他有個妹妹,說不定只是個養妹。」

我點了點頭。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說謊。

「我們跟他說,他妹妹會遭到強暴,再被殺死。可是我看錯了他。他不去想他必須保護親人,卻發動攻擊,單槍匹馬、孤注一擲的攻擊。昨天晚上他成功侵入這裡,出乎我們的意料。他可能很愛這個妹妹吧。他還帶了槍。我下到地下室,他跟了過去,後來他就死了。」老頭子側過了頭,「他是怎麼死的呢?」

「他的嘴巴有水冒出來,淹死的?」

「正確,不過是在哪裡淹死的?」

「他是從大湖之類的地方被撈起來,再送來這裡?」

「不對。他闖進這裡,結果卻淹死了。所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動動腦筋!」他惡狠狠地說,「你想活命,就必須動腦筋,從你看見的事物中歸納出結論。這就是現實人生。」

「好啦好啦,」我試著動動腦筋,「那個地下室其實不是地下室,而是一條隧道。」

老頭子交抱雙臂:「然後呢?」

「它比這棟房子還要長,出口可能在野外。」

「可是?」

「可是你說過隔壁房子也是你的,所以隧道可能通到那裡。」

老頭子露出滿意的微笑:「猜猜看隧道有多老吧。」

「很老,牆上都是青苔。」

「那是水藻。當年反抗軍對這棟房子發動四次攻擊之後,蓋世太保首領萊因哈德就下令挖掘這條隧道,也成功阻止了這個秘密泄露出去。每天下午,萊因哈德回到家,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這棟房子的大門,打開電燈,然後就穿過隧道,到隔壁他真正居住的房子里,而眾所周知住在隔壁的德軍中尉就過來這裡。這個中尉會在這棟房子里走動,穿著跟萊茵哈德一樣的制服,窗戶通常都會關上。」

「他是個誘餌。」

「沒錯。」

「這關我什麼事?」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真實人生是什麼樣子,古斯托。這個國家的人多半都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我告訴你這些事是想跟你說我信任你。」

他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我,表示他說的這番話非常重要。我假裝我明白了,但其實我只想回家,說不定他也看得出來。

「很高興見到你,古斯托。安德烈會載你們兩個回家。」

途中車子經過一所大學,校園裡想必有個學生搖滾樂團正在戶外舞台上表演,暴烈的吉他聲傳進我們的耳朵里。布林登路上有無數年輕人朝我們的方向走來,臉上洋溢著笑意,充滿希望,彷彿有人承諾他們一個光明未來似的。

「那是什麼?」歐雷克問道,他依然蒙著眼罩。

「那個啊,」我說,「是不真實的人生。」

「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淹死的?」哈利問道。

「不知道。」歐雷克說,他的腳抖得更加厲害,整個身體都在顫動。

「好吧,所以你被蒙住眼睛,那說說你們坐車回來的路上你記得什麼或聽見什麼,比方說你下車的時候有沒有聽見火車或電車的聲音?」

「沒有,我們到的時候正在下雨,所以我聽見的都是雨聲。」

「大雨還是小雨?」

「小雨。下車的時候我幾乎沒感覺到下雨,可是我聽見了雨聲。」

「好,小雨通常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說不定是因為雨打在樹葉上?」

「有可能。」

「你走向大門的時候腳底下踩的是什麼?人行道?石板路?草地?」

「碎石路吧,我想。對,我聽見了嘎吱聲,所以我才知道彼得站在哪裡。他體重最重,所以發出的聲音最大。」

「很好。門前有台階嗎?」

「有。」

「台階有幾級?」

歐雷克呻吟了一聲。

「好吧,」哈利說,「你走到門前的時候還在下雨嗎?」

「對,當然。」

「我的意思是說,雨水有沒有落在你的頭髮上?」

「有。」

「所以沒有門廊之類的結構。」

「你打算搜索全奧斯陸沒有門廊的房子?」

「這個嘛,奧斯陸不同地區的房子建於不同時期,所以會有一些共同的特色。」

「附近沒有電車經過,門前有碎石路和台階又沒有門廊的木造房屋,是什麼時期建造的?」

「你的口氣好像警察署長,」哈利說,但歐雷克連笑都沒笑,效果不如預期,「你們離開的時候,你有沒有聽見附近有什麼聲音?」

「比方說?」

「比方說行人穿越人行橫道的嗶嗶聲。」

「沒有,沒聽見那種聲音,可是我聽見了音樂聲。」

「是錄音的還是現場的?」

「我想應該是現場的,打擊樂器的聲音很清楚,還能聽見吉他的聲音,隨風飄送。」

「聽起來像是現場演奏,你的記性很好。」

「我會記得是因為他們演奏的是你的歌。」

「我的歌?」

「你那些CD里的一首歌。我會記得是因為古斯托說那不是真實的人生,他一定是聽見他們唱的歌詞,所以才下意識地那樣說。」

「哪句歌詞?」

「好像是跟做夢有關,我忘了,可是你以前常放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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