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5

哈利站在旅館房間中央,沐浴在晨光中,全身一絲不掛,只有手機覆蓋右耳。庭院對面的客房裡有個女子坐在椅子上,側著頭,用惺忪的睡眼看著他,緩緩咀嚼一片麵包。

「十五分鐘前漢斯去公司才得知這個消息,」蘿凱說,「昨天接近傍晚的時候,歐雷克就獲釋了,有人自首說他才是殺害古斯托·韓森的兇手。是不是很棒啊,哈利?」

哈利心想,是的,的確很棒,棒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自首的人是誰?」

「一個叫克里斯·雷迪的人,外號叫阿迪達斯,是個毒蟲。他開槍殺死古斯托是因為古斯托欠他安非他命的錢。」

「歐雷克現在人在哪裡?」

「不知道,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件事。」

「快想想,蘿凱!他可能會在哪裡?」哈利沒想到自己的口氣如此嚴厲。

「怎……怎麼了嗎?」

「自首。重點在那個自首,蘿凱。」

「那個自首怎麼了?」

「你還不明白嗎?那個自首是假的!」

「不對不對,漢斯說他的自首說得很詳細,而且非常可信,這就是為什麼警方釋放了歐雷克。」

「這個阿迪達斯說他開槍殺人是因為古斯托欠他錢,所以他應該是個憤世嫉俗的冷血殺人犯,這種人會因為受不了良心折磨而自首嗎?」

「可是他一看清白的人快被定罪……」

「算了吧!毒癮發作的毒蟲腦子裡只有一件事:想辦法嗨。相信我,他們心裡才沒有空間可以容納良心這種東西。這個阿迪達斯的毒癮是那麼強烈,以致他非常願意承認謀殺,等嫌疑犯獲釋之後再翻供。難道你看不出這裡頭的陰謀嗎?如果貓知道自己無法接近被關在籠子里的鳥……」

「別再說了!」蘿凱喊道,這時已語帶哭音。

但哈利繼續往下說:「……就會想辦法讓鳥離開籠子。」

他聽見話筒那端傳來蘿凱的啜泣聲,知道自己可能把她心裡多少設想過的事明白地說出來了。

「你就不能說些讓我安心的話嗎,哈利?」

他沒有回話。

「我不想再擔驚受怕了。」她低聲說。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以前我們不也走過來了嗎?這次我們也可以平安走過的,蘿凱。」

他掛上電話,這時他突然想到,自己已成為說謊高手。

對面窗戶里的女子用三根手指懶洋洋地朝他揮手。

哈利用手抹了抹臉。

如今的關鍵在於誰先找到歐雷克,是哈利,還是他們。

快動腦筋想想。

昨天下午,歐雷克就在東部的某個地方獲釋,他是個渴求小提琴的毒癮者,如果沒有私藏存貨,一定會直接前往奧斯陸的布拉達廣場。命案現場依然遭到封鎖,所以他沒辦法進入黑斯默街的公寓。他沒錢又沒朋友,會去哪裡過夜?厄塔街?不對,歐雷克知道自己去那裡會被人看見,會傳出風聲。

歐雷克只可能去一個地方。

哈利看了看錶。他必須在鳥兒飛走之前,搶先抵達。

荷芬谷體育場跟他上次來的時候一樣空蕩無人。哈利轉個彎走向更衣室時發現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樓有個窗戶被打破。他朝窗內望去,只見碎玻璃散落一地。他大步走到更衣室門前,拿出還放在身上的鑰匙,開門進入。

接著他就像是被載貨列車撞上一般。

某樣東西把他壓倒在地,令他難以呼吸,不斷掙扎。那東西又濕又臭,而且情急拚命。哈利扭轉身體,試圖脫離對方的壓制,同時抑制住自己條件反射性的出手反擊。他只是抓住一隻手臂和一隻手,往後反折,奮力蹲起身來,利用這個擒拿手法把對方的臉壓到地上。

「哦,靠!放開我!」

「是我,歐雷克,我是哈利。」

哈利放開手,扶歐雷克起來,讓他坐到更衣室的長椅上。

歐雷克看起來糟透了,蒼白消瘦,雙眼腫脹,身上散發著某種牙科手術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但他並未處在迷幻狀態。

「我以為……」歐雷克說。

「你以為我是他們。」

歐雷克用雙手捂住了臉。

「走吧,」哈利說,「我們去外面。」

他們爬上看台坐下。蒼白的日光照亮水泥地板上的一道道裂痕。哈利想起過去那些時光,他曾坐在這裡看歐雷克溜冰,聆聽鋼刀離開冰面時吟唱的歌聲,看著霓虹燈的光線打在帶著海綠色澤的乳白色冰面上。

他們坐得很近,彷彿看台上擠滿了人。

哈利聆聽了一會兒歐雷克的呼吸聲,才開口說話。

「他們是誰,歐雷克?你得信任我才行,既然我找得到你,他們也找得到你。」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叫作排除法。」

「我知道什麼是排除法,就是排除不可能的,看看剩下的是什麼。」

「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裡的?」

歐雷克聳了聳肩:「昨天晚上九點多吧。」

「為什麼你獲釋以後不打電話給你媽?你知道現在你在外面流浪是非常危險的嗎?」

「她跟那個尼爾斯只會把我帶到某個地方藏起來而已。」

「他叫漢斯。你很清楚那些人會找到你的。」

歐雷克低頭看著雙手。

「我以為你會來奧斯陸找毒品,」哈利說,「可是你沒吸毒。」

「我已經一個多禮拜沒用了。」

「為什麼?」

歐雷克沒有答話。

「是不是因為她?因為伊蓮娜?」

歐雷克看著水泥地板,彷彿看得見自己溜冰的身影,聽得見自己踩動溜冰鞋發出的尖銳聲音。他緩緩點頭:「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找她,她什麼人都沒有了,只有我。」

哈利默然不語。

「我從媽那裡偷來的珠寶盒……」

「怎麼樣?」

「我賣了它去買毒品,只留下你送給她的那個戒指。」

「你怎麼沒把它也賣掉?」

歐雷克淡淡一笑:「首先呢,它不值什麼錢。」

「什麼?」哈利坐直身子,露出驚訝的神情,「我被人騙了?」

歐雷克哈哈大笑:「金戒指上有黑色缺角?那叫銅銹,裡頭還加了點鉛來增加重量。」

「那你為什麼還把它拿走?」

「反正媽已經不戴了,我想把它送給伊蓮娜。」

「銅、鉛和金漆。」

歐雷克聳了聳肩:「我覺得很好啊。我記得你把它戴到媽的手指上,那時她好高興。」

「你還記得什麼?」

「星期日。西區跳蚤市場。太陽很大,我們腳底下踩著秋天的落葉。你跟媽不知道在笑什麼。我想握住你的手,可是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你在賣二手貨的攤子買了那個戒指。」

「你記得這麼多?」

「對啊。我想只要讓伊蓮娜有媽那時的一半高興就好了……」

「結果有嗎?」

歐雷克看著哈利,眨了眨眼:「我不記得了,我把戒指送給她的時候,我們應該是在嗨。」

哈利吞了口口水。

「他抓走她了。」歐雷克說。

「誰?」

「迪拜,他抓走了伊蓮娜,拿她當人質,好讓我閉嘴。」

哈利看著歐雷克,他低下頭。

「這就是我什麼都沒說的原因。」

「你真的知道伊蓮娜被抓走了嗎?他們威脅過你說如果你敢供出他們的事,就要對伊蓮娜不利嗎?」

「沒必要威脅我。他們知道我不是白痴。再說,他們也得讓她閉嘴。他們把她抓走了,哈利。」

哈利改變坐姿。他記得過去每次重要比賽開始前,他們都會這樣坐著,低頭不語,處在一種共同的專註中。歐雷克不需要任何建議,哈利也沒有建議可給,但歐雷克喜歡這樣坐著。

哈利咳了一聲。這可不是歐雷克的滑冰比賽。

「要救出伊蓮娜,你就得幫我找到迪拜。」哈利說。

歐雷克看著哈利,雙手壓在大腿底下,不停玩弄雙腳,就跟以前一樣。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從命案開始說起。」哈利說,「不用急,慢慢說。」

歐雷克稍微閉上眼睛又睜開。

「那時我正在嗨,我已經在黑斯默街那棟公寓後面的河邊注射了小提琴,那樣比較安全。如果我在公寓里注射,剛好有人毒癮發作,他們就會撲過來把東西搶走,這你懂嗎?」

哈利點了點頭。

「我上樓以後發現的第一件事,就是對面辦公室的門又被撬開了,我沒多想,只是走進我們的客廳,一進去就看見古斯托和一個戴全罩式頭套的男人,那個男人拿槍指著古斯托。不知道是因為毒品影響還是怎樣,我立刻知道那不是搶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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