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2

天色尚早,早高峰車流的聲音仍有如細細低語,往格蘭斯萊達街逐漸蔓延而來。楚斯·班森走在街上,朝警署前進。他還沒走到設有奇特圓窗的警署大門前,就看見那棵椴樹上釘著紅色海報。他立刻掉頭,冷靜地往回走,經過奧斯陸街上緩慢前進的車流,走進墓園。

墓園跟往常一樣空無一人,至少沒有活人。他在A.C.魯德的墓碑前停下腳步。今天墓碑上沒寫字,所以一定是發薪日。

他蹲下身來,挖掘墓碑旁的土地,摸到一個褐色信封,把它拉了出來。他按捺住當場打開信封數錢的衝動,把信封放進外套口袋。正想起身,卻突然覺得有人在監視他,因此他又蹲了幾秒,彷彿正在沉思A.C.魯德的一生,思索生命之短暫易逝或類似的狗屁哲理。

「班森,蹲在原地不要動。」

一道影子落在他身上,隨之而來的是寒意,彷彿太陽躲到了雲層背後。楚斯覺得自己宛如自由落體,胃似乎跳到胸腔。原來被人逮個正著是這種感覺。

「這次我們有個不同的任務要派給你。」

楚斯感覺大地回到腳下。那人說話帶有一點口音。是他。楚斯朝旁邊瞥了一眼,看見一個人影隔著兩座墓碑低頭站著,看起來正在禱告。

「你得找出歐雷克·樊科被藏在什麼地方。看前面!」

楚斯盯著面前的墓碑。

「我試過了,」他說,「可是到處都找不到移監的記錄,至少我有許可權瀏覽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我問過的人都沒聽過這傢伙的名字,所以我猜他們可能給他取了化名。」

「你可以去跟熟知內情的人打聽,或者去問那個辯護律師西蒙森。」

「為什麼不直接去問他媽媽?她應該……」

「不要去找女人!」這句話嚴厲如一記鞭擊,墓園裡若有別人,一定會發現他們在說話。那人立刻冷靜下來:「去問那個辯護律師看看,如果沒用的話……」

接下來的片刻靜默中,楚斯聽見墓園裡的樹梢窸窣作響。一定是風吹的,難怪突然變得這麼冷。

「去找一個叫克里斯·雷迪的男人,」那聲音繼續說,「他的街頭外號是阿迪達斯,他在賣……」

「快速丸。阿迪達斯代表安非……」

「閉嘴,班森,你只要聽就好。」

楚斯閉上嘴巴,仔細聆聽。每當有人用這種口氣叫他閉嘴,他就會像這樣閉上嘴巴,豎耳聆聽,聽對方叫他扒糞,跟他說……

那聲音給了他一個地址。

「你聽到傳言說這個阿迪達斯到處跟人炫耀說古斯托·韓森是他殺的,就把他帶回警署問話,他會毫無保留地自首。細節留給你補,這樣說詞才會百分之百可信。但你要先去找西蒙森,明白嗎?」

「明白,可是阿迪達斯為什麼要……」

「你不需要問為什麼,班森。你只有一個問題要問,那就是『多少錢』。」

楚斯吞了口口水,又吞了好幾口口水。扒糞。吞糞。「多少錢?」

「這就對了。六萬。」

「十萬。」

沒有回應。

「哈啰?」

四周只聽見早晨擁堵車流的細細低語。

楚斯靜靜蹲著,偷偷朝旁邊瞥了一眼,卻一個人影也沒看見。他覺得陽光再度讓身體暖和起來。六萬很好。真的很好。

早上十點,地上仍浮著一層白霧,哈利在伊莎貝爾·斯科延的農舍前停車。她站在台階上,嘴角掛著微笑,手拿小馬鞭在黑色馬褲的大腿上拍打。哈利下車時聽見她的靴子踩在碎石地上嘎吱作響。

「早啊,哈利,你對馬有什麼了解?」

哈利關上車門:「我在它們身上輸了很多錢,這樣算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所以你同樣是個賭徒啰?」

「『同樣』?」

「我也對你做了點調查,你的成就都被惡習給抵消了,至少你的同事是這麼說的。你是在香港輸錢的嗎?」

「跑馬地,只輸過那麼一次。」

伊莎貝爾朝一棟紅色矮房子走去,哈利必須加快腳步才跟得上。「你騎過馬嗎,哈利?」

「我爺爺以前在翁達斯涅鎮有匹老當益壯的馬。」

「所以你是騎馬老手啰。」

「我也只騎過那麼一次而已。我爺爺說馬不是玩具,還說為了娛樂而騎馬是缺乏對役用動物的尊重。」

伊莎貝爾在木架前停步,上頭掛著兩套窄版皮鞍。「我的馬都沒拉過馬車或犁,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我來上馬鞍,你可以去那裡……」她朝農舍伸手一指,「玄關柜子里有我前夫的衣服,你自己去選一套合適的來穿,我們可不希望弄髒你這身優雅的西裝,你說是嗎?」

哈利從柜子里挑出一件毛衣和一條牛仔褲,尺寸都夠大,但這位前夫的腳似乎有點小,他找來找去鞋子都不合腳,最後才在柜子深處找到一雙穿過的挪威軍用藍色運動鞋。

他走進院子,伊莎貝爾已做好準備,拉著兩匹上好馬鞍的馬等著他。哈利打開計程車的副駕駛座車門,坐上座椅,雙腳朝外,取出運動鞋的鞋墊放到車子地墊上,換上運動鞋,再從置物箱取出太陽鏡:「準備好了。」

「這是梅杜莎,」伊莎貝爾說,拍了拍一匹栗色大馬的鼻口,「它是產于丹麥的奧爾登堡馬,完美的花式騎術馬。它今年十歲,是馬群里的老大。這是巴德爾,今年五歲,它會跟著梅杜莎。」

她將巴德爾的韁繩交給哈利,翻身騎上梅杜莎。

哈利左腳踩上左馬鐙,爬上馬鞍。他還沒下命令,巴德爾就踏出輕快的腳步,跟上梅杜莎。

剛才哈利說他只騎過一次馬其實是非常保守的說法,但巴德爾跟他爺爺那匹有如戰艦般沉穩的老馬迥然不同,他必須在馬鞍上保持平衡才行。當他用雙膝擠壓這匹精瘦馬兒的身體時,能感覺到它肋骨和肌肉的動作。梅杜莎在橫穿草地的小徑上提高了速度,巴德爾也跟著加快腳步。速度雖然只是稍微加快,哈利卻覺得自己像是騎在一級方程式賽車級的馬匹上。他們來到草地盡頭,走上一條延伸至森林深處並通往山脊的小徑。途中,小徑在一棵樹的周圍分岔又合併,哈利想操縱巴德爾往左走,但它不理睬,依然跟著梅杜莎往右走。

「我以為種馬才是馬群的首領。」哈利說。

「通常是這樣,」伊莎貝爾回頭說,「不過最重要的是個性。一匹野心旺盛、強壯而又聰明的母馬只要有意願,就能打敗所有公馬。」

「你也一樣。」

伊莎貝爾大笑:「那是當然啰。不論你想得到什麼,都必須具備競爭的意願才行。所謂政治就是取得權力。」

「你喜歡競爭?」

哈利看見她在前方聳了聳肩:「競爭是健康的,這表示由最強壯、最優秀的個體來掌握決定權,這對整個族群是有益的。」

「而且它只要喜歡誰就可以跟誰交配?」

伊莎貝爾沒有回應。哈利看著她。她的背影甚是苗條,堅實的臀部顯然正在按摩馬背,溫柔地左右移動。他們來到一處空地。艷陽高照,山下的野地里飄散著一團團白霧。

「讓它們休息一下吧,」伊莎貝爾說著,翻身下馬。他們把馬系在一棵樹上,伊莎貝爾在草地上躺了下來,揮手請哈利一起躺下。哈利在她旁邊坐下,推了推太陽鏡。

「那是男用太陽鏡嗎?」她打趣地說。

「它可以隔絕陽光。」哈利說,拿出一包香煙。

「我喜歡。」

「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男人對自己的男子氣概有自信。」

哈利看著她。她側倚著,以肘支地,解開一顆上衣扣子。哈利只希望自己的太陽鏡夠黑。她露出微笑。

「所以你能跟我說什麼關於古斯托的事?」哈利說。

「我喜歡不做作的男人。」她說,笑容更燦爛了。

一隻褐色蜻蜓掠過,秋日裡的最後一次飛行。哈利不喜歡伊莎貝爾的眼神,不喜歡他來這裡之後看見的。一個人若是面臨事業受醜聞摧毀的危險,應該會露出痛苦不安的眼神,而不是像她這樣露出期待品嘗佳肴的目光。

「我不喜歡虛假,」她說,「比如說虛張聲勢。」

她塗上藍睫毛膏的眼睛散發著勝利的光彩。

「是這樣的,我打電話問過警方聯絡人,他不只告訴我傳奇警探哈利·霍勒的一些事迹,還跟我說古斯托·韓森命案並沒有血樣接受化驗,因為血樣受到污染,換句話說,指甲底下沒有符合我血型的血跡。你只是在虛張聲勢,哈利。」

哈利點了根煙。他的臉頰或耳朵都沒發紅。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年紀大到不會臉紅了。

「嗯,如果你跟古斯托聯絡只是為了單純的訪談,為什麼要那麼害怕我把血跡送去化驗?」

她咯咯一笑:「誰說我害怕了?說不定我只是想邀請你來這裡跟我一起享受大自然什麼的。」

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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