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

母鼠舔了舔金屬。嘗起來有鹹味。冰箱突然開始運轉,發出嗡嗡的聲響,嚇了它一跳。教堂鐘聲依然響著。它衝到人類的外套袖子上。衣服上隱約有股煙味。這不是來自香煙或篝火的煙味。這煙味原本以氣體形態存在於衣服內,後來經過清洗,只剩下少許分子留在衣服纖維的最深處。遠處傳來警笛聲。

生活中充滿微不足道的決定,爸。我以為這些決定不重要,以為它們今天存在,明天就消失。但其實它們會累積,不知不覺形成一條河,把你拖著走。它引領你去你現在所處的地方,而我也正朝那個地方前進,就在這該死的七月。但我不想去,爸。

車子開過轉角,朝農舍駛去。伊莎貝爾·斯科延站在車道上,身穿緊身馬褲,雙腿微彎。

「安德烈,你在車上等著,」老頭子說,「彼得,你查看附近。」

我們下了禮車,迎面而來的是牛棚的氣味、蒼蠅的嗡嗡聲響和遠處傳來的牛鈴聲。伊莎貝爾僵硬地和老頭子握了握手,對我視而不見。她邀請我們進屋喝一杯咖啡,口氣強調「一杯」。

玄關里掛著許多馬匹照片,這些馬血統優良、戰績彪炳,還有一大堆天知道的什麼優點。老頭子經過這些照片,詢問其中一匹是不是英格蘭純種馬,還讚美它四腿細長、胸形優美。我心想他說的究竟是馬還是她。但這些話奏效了,伊莎貝爾的表情稍微軟化,也沒剛才那麼怠慢了。

「我們去客廳坐著聊吧。」老頭子說。

「還是去廚房好了。」伊莎貝爾說,語調又變得冰冷。

我們坐下,她把咖啡壺放在餐桌中央。

「替我們倒咖啡,古斯托,」老頭子說,往窗外看去,「你的農場很棒,斯科延夫人。」

「我不是『夫人』。」

「在我長大的地方,我們都用『夫人』來稱呼所有經營農場的女人,不管是寡婦、離婚或未婚的女人。這是一種尊稱。」

老頭子轉頭看著伊莎貝爾,露出大大的微笑。兩人四目交接。有那麼一瞬間,四周變得異常寂靜,只聽見白痴蒼蠅碰撞窗戶想飛出去的聲音。

「謝謝。」她說。

「很好。我們暫時先忘記照片的事,斯科延夫人。」

她僵在椅子上。之前我跟伊莎貝爾通電話時,她試圖對我們打算將我跟她的照片寄給報社的事一笑置之。她說她是個在性方面十分活躍的單身女子,而她選擇了一個年輕男人——那又怎樣?首先,她只是議員的小秘書。再者,這裡是挪威,虛偽在美國總統大選會是個問題,在挪威可不是。於是我再加把勁,說她付過我錢,我可以證明,況且她不是代表社會服務委員會跟報社溝通賣淫和吸毒問題嗎?

兩分鐘後,我們約好碰面的時間和地點。

「報上寫的政治人物私生活已經夠多了,」老頭子說,「我們來談談合作計畫吧,斯科延夫人。合作計畫和勒索不同,可以帶來雙贏的局面,你說是嗎?」

伊莎貝爾蹙起眉頭。老頭子臉上則堆滿笑容,說:「我說的合作計畫當然不見得會牽涉到錢,那叫貪污,不過這座農場也要靠錢才能經營下去。我能提供給你的純粹是政治交易,保證進行得非常隱秘。這在市政廳應該是很常見的事,而且也最符合人民的利益不是嗎?」

伊莎貝爾又點了點頭,但仍提高警覺。

「這個計畫只有你跟我們知道,斯科延夫人。它會給這座城市帶來益處,不過如果你在政治上有野心,我可以預見它也會給你個人帶來好處。這樣一來,你可以更快地坐上市政廳主席的位子,就不用去管什麼要在國內政壇爭取一席之地了。」

伊莎貝爾的咖啡杯還沒拿到嘴邊就停在了半空中。

「我甚至沒想到要你去做什麼不道德的事,斯科延夫人。我只是想說明我們在什麼地方有共同利益,再讓你自己選擇要不要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

「我要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

「現在的市議會處境艱難,上個月的不幸事件發生之前,主導議事的委員會目標就是讓奧斯陸從歐洲毒品最泛濫的城市名單上除名。你們要降低毒品交易、年輕人上癮率,還有最重要的用藥過量致死率,目前這些沒有一樣看起來可能達到,是不是這樣,斯科延夫人?」

她默然不語。

「你們需要的是一個英雄,或女英雄,從最底層開始掃除這一團混亂。」

她緩緩點頭。

「這位女英雄需要做的是掃除幫派和毒梟。」

伊莎貝爾哼了一聲:「謝了,可是歐洲每個城市都做過這種事,結果新的幫派又跟野草一樣春風吹又生。只要有需求,就會有新的供應者出現。」

「沒錯,」老頭子說,「拿野草來比喻再恰當不過。斯科延夫人,我看見你有塊地種的是草莓,你會種護根物嗎?」

「會,草莓三葉草。」

「我可以為你提供草莓三葉草,」老頭子說,「身穿阿森納隊球衣的草莓三葉草。」

她看著老頭子,我看得出她貪婪的頭腦正轉個不停。老頭子看起來面露喜色。

「親愛的古斯托,」他說著,啜飲了一口咖啡,「護根物也是一種野草,種植護根物的目的是避免其他野草生長,因為草莓三葉草沒有其他野草那麼邪惡。這樣你明白了嗎?」

「應該吧,」我說,「既然野草一定會長,那還不如種一種不會破壞草莓的野草。」

「沒錯。以此類推,市議會想創造的乾淨奧斯陸就好比草莓,販賣危險海洛因並在街上製造混亂的那些幫派就好比野草,而我們和小提琴就好比護根物。」

「所以呢?」

「所以首先你要做的就是除草,接著就可以任由草莓三葉草生長。」

「這樣為什麼會對草莓比較好?」她問道。

「我們不會開槍殺人,我們行事低調,我們的貨不會導致用藥過量。我們壟斷草莓園以後可以把價格抬得很高,這樣年輕人的使用率就會降低。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們的總營收將維持不變,但這樣一來使用者會減少,販賣者也會減少,公園和市區街道再也不會到處都是毒蟲。簡而言之,在觀光客、政治人物和選民眼中看起來,奧斯陸會變得賞心悅目。」

「我不是社會服務委員會的成員。」

「現在還不是,斯科延夫人。但除草不是委員會的工作,這工作必須由秘書來做。秘書必須妥善處理日常瑣事,好讓委員會採取真正的行動。當然你必須遵照議會決定的政策,但平常負責聯絡警方的人是你,去誇拉土恩區跟警方討論他們的行動和危險計畫的人是你。未來你勢必得更多地定義自己的角色,反正你在這方面很有天分,你只要在奧斯陸各地對毒品政策做一些小訪談,或對用藥過量發表一些聲明就好了。這樣一來,未來事成之後,媒體和黨內同志都會知道在背後出主意的人是誰,」老頭子咧嘴露出科莫多巨蜥的笑容,「還有今年市場上最大顆的草莓是哪個贏家種的。」

我們三人都靜靜地坐著,動也不動。蒼蠅發現了糖碗,不再急著想飛出去了。

「我們的對話從沒發生過。」伊莎貝爾說。

「當然沒發生過。」

「我們從沒見過面。」

「雖然很遺憾,但我們從沒見過面,斯科延夫人。」

「你認為除草……該怎麼進行呢?」

「我們可以提供協助。在我們這一行,通風報信、除去對手是由來已久的傳統,我們可以提供給你必要的情報,讓你轉交給社服委員會,再向警政委員會提出建議。但你在警界需要有個密友,這個人也許可以參與這個勢必會成功的計畫,並從中受惠。這個人……」

「這個人野心勃勃,而且非常務實,只要是能替奧斯陸爭取最大利益的事就一定會去做?」伊莎貝爾舉起咖啡杯,做個敬酒的姿勢,「我們去客廳坐好嗎?」

謝爾蓋躺在長椅上,刺青師默默研究圖案。

他準時來這家小店報到,那時刺青師正忙著在一名少年背上刺一條巨龍。少年躺在椅子上緊咬牙關,旁邊有個女子顯然是他母親,正對他溫言安慰,並問這刺青真的有必要這麼大嗎?刺完之後,女子付錢,離開時問兒子現在開心了嗎,現在他身上的刺青比朋友更酷了吧?

「這個圖案比較適合你的背。」刺青師指著其中一個圖案說。

「Tupoy.」謝爾蓋咕噥說。白痴。

「什麼?」

「一定要刺得跟這個圖一模一樣,難道我每次來都要再說一遍嗎?」

「好吧,我沒辦法今天全部刺完哦。」

「你可以的,我付你雙倍價錢。」

「這麼急啊?」

謝爾蓋微微點頭回應。安德烈每天都打電話給他,跟他說明最新情況。但他今天接到電話,卻還沒準備好聽見安德烈今天說的話。

必然之事成為必然了。

他知道沒有其他出路了。

想到這裡他怔了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