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3

雨下了一整夜,哈利站在奧斯陸地區監獄的前方,看見最近落下的一層樹葉有如濕潤的黃色防水布般鋪在公園地上。昨晚他從機場直奔蘿凱家之後只睡了一小會兒。漢斯也去了蘿凱家,他只稍微表示抗議,沒過多久就走了。之後蘿凱和哈利邊喝茶邊聊起歐雷克,聊起過去的時光。只是純粹聊起過去的時光,而不是探討過去可以如何改變。凌晨時,蘿凱說哈利可以睡歐雷克的房間。他上床前,用歐雷克的計算機搜索並找到一則舊新聞,證明卡托所言不虛:一名警察被發現陳屍在哥德堡的艾爾夫斯堡橋下。他還找到以聳人聽聞著稱的《哥德堡報》所報道的一則小道消息,裡面說死者其實是個燒毀者,並說明犯罪集團專門利用燒毀者來摧毀不利於他們的證據。現在距離蘿凱用熱咖啡和耳邊細語叫醒他只不過兩小時。蘿凱總是用耳邊細語來讓他和歐雷克展開新的一天,彷彿這樣可以幫助他們順利地從夢境轉換到現實。

哈利朝閉路電視攝像頭望去,隨即便聽見低微的嘈雜聲。他把門推開,迅速進門,把公文包拿在胸前,讓大家都能清楚地看見,再把證件放在櫃檯上,同時盡量用完好的那一側臉頰對著前方。

「漢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女獄警咕噥說,頭也沒抬,目光搜尋前方的名單,「有了,對,要跟歐雷克·樊科會面。」

「沒錯。」哈利說。

另一名獄警領著他經過走廊,穿越監獄中央的開放通道。獄警說今年秋天很溫暖,他每開啟一扇門,手中那一大串鑰匙就叮噹作響。他們經過公共休息室,哈利看見一張乒乓球桌,上頭放著兩個球拍和一本打開的書;此外還有個小廚房,料理台上放著一條全麥麵包、一把麵包刀,以及各式果醬和奶油,但一個犯人也沒看見。

他們在一扇白色門前停下腳步,獄警打開門鎖。

「我以為白天這個時間所有囚室的門都是開著的。」哈利說。

「其他門是開著的,可是這個犯人現在是『一七一』,」獄警說,「一天只准許放風一小時。」

「那其他犯人呢?」

「天知道,說不定又跑去看色情頻道了。」

獄警讓哈利進門後,哈利站在門邊,直到門外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這間囚室是一般制式的格局,佔地十平方米,裡面有床鋪、柜子、桌椅、書架、電視。歐雷克坐在桌前,抬頭望過來,一臉訝異。

「你想見我。」哈利說。

「我以為我不能會客。」歐雷克說。

「這不是會客,是跟辯護律師進行討論。」

「辯護律師?」

哈利點了點頭,看見歐雷克的雙眼放出亮光。這小子很聰明。

「你怎麼……」

「你涉嫌犯下的命案還不足以把你關進高度戒備的監獄,所以要進來還不算太難。」哈利打開公文包,拿出白色的Game Boy遊戲機,遞給歐雷克,「這個給你。」

歐雷克撫摸著遊戲機的屏幕:「你在哪裡找到的?」

哈利似乎在歐雷克的嚴肅表情中看見一絲笑容:「經典款,附電池。我在香港找到的。我打算下次碰面的時候玩俄羅斯方塊打敗你。」

「絕對不可能!」歐雷克笑著說,「俄羅斯方塊不可能,潛水也不可能。」

「那次在維格蘭公園游泳池呢?嗯,我記得我好像超過你一米……」

「應該是落後我一米吧!媽是見證人。」

哈利靜靜坐著,不想破壞此刻的氣氛,只是看著歐雷克臉上的開心神情,沉浸在此刻的愉悅氛圍中。

「你想跟我說什麼呢,歐雷克?」

歐雷克臉上立刻罩上一層烏雲,他不安地玩弄著遊戲機,把它翻來翻去,像是在尋找開始鍵。

「慢慢來,歐雷克,通常從頭說起會比較容易。」

歐雷克抬頭看著哈利:「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信任你嗎?」

哈利張口欲言,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點了點頭。

「你得幫我弄一樣東西進來……」

哈利覺得像是有人拿刀插進他的心臟,用力扭轉。他已經知道歐雷克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這裡面只有快樂丸和快速丸,可是我需要小提琴,你能幫我嗎,哈利?」

「這就是你找我來的原因?」

「你是唯一能繞過會客禁令的人。」歐雷克用嚴肅的深色眼珠看著哈利,一隻眼睛下方的肌膚微微跳動,顯示出他的渴求有多麼迫切。

「你知道我辦不到,歐雷克。」

「你當然辦得到!」他的聲音在囚室四壁的聚攏下聽起來有如金屬般堅硬。

「僱用你賣貨的那些人呢?他們沒辦法提供嗎?」

「賣什麼貨?」

「別騙我了!」哈利朝公文包外殼用力一拍,「我去過荷芬谷體育場,在你的置物櫃里發現了一件阿森納隊的球衣。」

「你闖進……」

「我還發現了這個。」哈利把那張全家福照片丟在桌上,「照片里這個女生,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誰?」

「伊蓮娜·韓森,你的女朋友。」

「你怎麼……」

「有人看見你們一起去燈塔餐廳。你的置物櫃里有一件帶有野花香的毛衣和吸毒器具。跟對方分享藏毒處要比跟老婆同睡一張床還來得親密,是不是?再加上你媽跟我說她在市區見過你,你看起來像個快樂的白痴,我的診斷是:你戀愛了。」

歐雷克的喉結上下滾動。

「怎麼樣?」哈利說。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好嗎?她就這樣失蹤了。說不定她哥又把她帶走了。說不定她在某個地方戒毒。說不定她搭上了飛機,遠離這一切亂七八糟的事。」

「也說不定情況沒那麼樂觀,」哈利說,「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我不記得了。」

「你應該連幾個小時都記得清清楚楚吧。」

歐雷克閉上眼睛:「一百二十二天前,遠在古斯托的事情發生之前。這跟命案有什麼關係?」

「這一切剛好可以拼湊起來,歐雷克。命案就像一隻白鯨,失蹤人口也是一隻白鯨,如果你看見白鯨兩次,那肯定是同一隻白鯨。關於迪拜,你可以告訴我什麼?」

「迪拜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最大的城市,但不是首都……」

「為什麼你要保護他們,歐雷克?你有什麼不能向我透露的嗎?」

歐雷克找到Game Boy的開始鍵,按了好幾下,又打開背面的電池蓋,掀起桌子旁邊的金屬垃圾桶蓋,把電池丟了進去,再把遊戲機還給哈利。

「沒電了。」

哈利看了看遊戲機,放進口袋。

「既然你不能替我弄小提琴進來,我只好注射這裡賣的那些稀釋爛貨了。你聽說過芬太尼和海洛因嗎?」

「芬太尼最容易過量了,歐雷克。」

「對,事後你可以跟媽說這都要怪你。」

哈利沒有接話。歐雷克試圖操控他的可悲手段並未令他生氣,反而讓他想給歐雷克一個緊緊的擁抱。哈利不必看見歐雷克眼眶裡的淚水,就知道他的身體和頭腦正在痛苦地掙扎,感覺得到他體內折磨人的癮頭,這是生理上的需求,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沒有道德,沒有愛,沒有諒解,只有永無止境的慾望,想要嗨,想要強烈快感,想要迷幻式的平靜。哈利生命中一度差點接受海洛因,但他在那一瞬間出現清晰的洞見,迅速打消了念頭。也許是因為他很確定,就算是海洛因也無法辦到酒精辦不到的事,那就是置他於死地。也許是因為那個女孩告訴他說,她之所以注射一次海洛因就上癮,是因為再沒有其他經驗或想像力可以超越她從中體驗到的狂喜。也許是因為他在奧普索鄉的朋友去戒毒中心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再有抗藥性,這樣下次注射時就能如初次體驗般美好。也許是因為,某人說當他看見三個月大的兒子大腿上的接種痕迹,竟然開始哭泣,因為他體內冒出對毒品的強烈渴求,讓他願意犧牲一切,從診所直奔布拉達廣場。

「我們可以談個條件,」哈利說,他察覺到自己聲音嘶啞,「我弄來你要的東西,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太棒了!」歐雷克說,哈利看見他瞳孔擴張。哈利曾經讀過,海洛因重度使用者的部分大腦在針筒還沒扎進肌膚時就會啟動,而當融化的白粉注入血管時,他們的身體就已經開始嗨了。哈利知道這時在跟他對話的是歐雷克這部分的大腦,而且除了「太棒了」之外,這部分大腦沒有別的回應,無論這句話是謊言還是實話。

「可是我不想去街上買,」哈利說,「你的藏毒處還有小提琴嗎?」

歐雷克猶豫了片刻:「你已經去找過了不是嗎?」

哈利又想起對海洛因使用者來說,「沒什麼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這句話是謊言,因為藏毒處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少來了,歐雷克,你才不會把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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