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1

早上六點三十分,根據《晚郵報》末版提供的信息,再過十五分鐘日出。托德·舒茨折起報紙,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目光再度越過空蕩無人的大廳,朝門口望去。

「他平常都很早來。」櫃檯內的塞科利達保安說。

今早托德搭乘早班車前來奧斯陸,出了中央車站後沿著格蘭斯萊達街朝東行走,目睹這座城市慢慢蘇醒。路上經過一輛垃圾車,只見清潔員粗暴地對待空罐。他心想,態度比效率更重要。這原則也適用於F-16戰鬥機飛行員。巴基斯坦裔菜販把一箱箱蔬菜搬到商店門口,停下腳步,伸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對他這位大力神運輸機駕駛員微笑道早安。托德經過格蘭教堂,轉而向右,就看見眼前矗立著一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設計建造的巨大玻璃帷幕建築,正是奧斯陸警察總署。

六點三十七分,大門打開。警衛咳了一聲,托德抬起頭,看見警衛點頭表示確認,便站了起來。走進門的男子身形比他小。

男子的腳步迅捷輕盈。托德沒想到主管挪威最大緝毒單位的警官,頭髮竟比他想像的要長。男子越來越近,五官如女性般精緻迷人,肌膚晒成古銅色。托德注意到男子臉上有許多粉色和白色條紋,想起有個女空服員也有皮膚色素不均的問題,白色斑塊從日光浴晒成的古銅色頸部向下擴散,經過雙乳之間,延伸到刮過恥毛的私處,讓其他部位的肌膚看起來像緊身尼龍絲襪。

「請問你是米凱·貝爾曼嗎?」

「對,有什麼事嗎?」男子微微一笑,並未放慢腳步。

「我想跟你私下說幾句話。」

「我得去準備晨間會議,你可以打給……」

「我一定得跟你說幾句話。」托德說,聽見自己的口氣如此堅決也嚇了一跳。

「是嗎?」歐克林處長已在柵門前刷過證件卡,這時停下腳步打量他。

托德踏上一步,壓低嗓音,儘管大廳里只有警衛一人:「我叫托德·舒茨。我是北歐最大航空公司的機長。我手上握有毒品經由加勒穆恩機場走私進入挪威的信息。」

「原來如此,數量多少?」

「一星期八公斤。」

托德看見米凱對他上下打量,知道他的頭腦正在收集和處理所有可用信息,包括肢體語言、衣著、姿態、臉部表情、不知為何手上依然戴著的婚戒、沒戴耳環的耳朵、擦得晶亮的鞋子、說話使用的辭彙、目光的穩定度。

「也許我們應該先讓你做訪客登記。」米凱說完,朝警衛點了點頭。

托德緩緩搖頭:「我比較希望我們的談話能夠保密。」

「每位訪客都得登記,這是規定,不過我可以保證所有信息都不會流出警署。」米凱朝警衛點了點頭。

搭電梯上樓時,托德撫摸西裝上貼著的訪客貼紙。貼紙是警衛列印出來的,要他貼在西裝翻領上。

「怎麼了?」米凱問道。

「沒什麼。」托德說著,仍不斷撫摸貼紙,希望能擦去上頭的名字。

米凱的辦公室出人意外地小。

「大小不是重點,」米凱說,說話的口氣顯然已經習慣看見別人露出這種表情,「很多重大成績是在這裡達成的,」他指了指牆上的照片,「九十年代的槍案組組長拉爾斯·阿克塞爾森在這裡瓦解了提維塔幫。」

米凱打個手勢,請託德坐下,再拿出筆記本,看見托德的灼灼目光後,又放下本子。

「請說吧。」米凱說。

托德吸了口氣,開始述說,從離婚開始說起。他需要以事件導火線作為起頭,再開始敘述時間和地點,接著是人物和手法,最後再說到燒毀者。

整個敘述過程中,米凱都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仔細聆聽。唯有當托德提到燒毀者時,米凱專註且專業的表情才發生改變。起初他面露驚訝之色,接著臉上的白色素斑塊開始發紅。這是個怪異的景象,彷彿他體內點燃了一把火。他的目光從托德臉上移開,只是苦澀地看著托德背後的牆壁,也許是在看拉爾斯·阿克塞爾森的照片。

托德說完後,米凱嘆了口氣,抬起頭來。

他注意到米凱換上了堅定而無畏的眼神。

「抱歉,」歐克林處長說,「我代表我個人、我的職位和整個警界向你道歉,很抱歉我們沒能掃除害蟲。」

托德心想,這些話米凱應該是對他自己說的,而不是對一個每周走私八公斤海洛因的駕駛員。

「謝謝你對這件事的關心,」米凱說,「我很希望可以說你不用害怕,但過往的慘痛經驗告訴我,這類腐敗事情一旦被揭露,通常涉案的遠不止一個人。」

「我明白。」

「這件事你跟別人說過嗎?」

「沒有。」

「有人知道你來這裡找我嗎?」

「沒有。」

「一個人都沒有?」

托德看著米凱,只是露出苦笑,心想:我要去跟誰說?

「好,」米凱說:「你告訴我的這件事十分重大,情節嚴重,而且非常棘手。我必須很謹慎地進行調查才不會打草驚蛇。這表示我必須向高層報告才行。你知道,根據你剛剛跟我透露的事,我應該拘留你才對,但現在把你關起來反而會泄露你來找過我這件事,所以在案情明朗化之前,你應該先回家並待在家裡,明白嗎?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們見過面,不要出門,不要開門讓陌生人進來,不要接聽來路不明的電話。」

托德緩緩點頭:「要花多少時間?」

「最多三天。」

「收到。」

米凱欲言又止,他猶疑片刻,做出最後的決定。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說,「為什麼有人可以為了金錢而摧毀別人的生命。如果是可憐的阿富汗貧民我還可以理解……但是一個領高薪的挪威機長……」

托德直視米凱,他事先已為此做好準備,現在米凱終於當面說了出來,反而令他鬆了口氣。

「不過你來這裡主動投案的舉動十分勇敢,我知道你承擔了什麼樣的風險。從現在開始,日子可能會有點艱苦,舒茨。」

說著歐克林處長站起身來,伸出了手。這時托德腦子裡冒出的念頭跟先前他在大廳里初次看見米凱時冒出的念頭一樣:米凱·貝爾曼的身高正好適合當飛行員。

這一頭托德離開警署,那一頭哈利按下蘿凱家的門鈴。她過來開門,身穿睡袍,眯著雙眼打了個哈欠。

「我還沒打扮整齊。」她說。

「至少我們之中有一個人會打扮。」哈利說著,走入屋內。

「祝你好運,」她說,站在堆滿檔案的客廳桌子前,「東西都在這裡。案情報告、照片、剪報、證人供詞。漢斯的工作做得很仔細。我得去上班了。」

蘿凱出門之後,哈利泡了第一杯咖啡,開始工作。

閱讀檔案三小時後,哈利不得不稍事休息,對抗悄悄來襲的沮喪。他拿著杯子,站在廚房窗前,告訴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是質疑罪名,不是確認清白,抱著存疑的態度就已足夠。然而證據非常清楚明白,沒有絲毫模糊之處。多年來他偵辦命案所累積的經驗此時此刻都在跟他唱反調:雖然出人意料,但事實通常就是看起來那樣。

他又繼續努力了三小時,依然得出相同的結論。檔案里沒有線索指向不同的解釋。他告訴自己,這不表示事實上沒有不同解釋,只不過檔案里沒有而已。

他在蘿凱回家前先行離開。他對自己說,你有時差,你得睡覺。但他知道自己只是無法對蘿凱說:從檔案里的數據來看,要質疑顯得困難重重。但唯有質疑才能找到出路,找到真相,找到生機。質疑是找到救贖的唯一希望。

於是他拿起外套,開門離去,步行離開霍爾門科倫區,經過里斯區,越過松恩區、伍立弗區和柏德拉卡區,來到施羅德酒館門口。他考慮進去,卻又作罷,轉而朝東走去,過河來到德揚區。

他推門走進燈塔餐廳時,太陽已逐漸西沉。餐廳里的一切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蒼白的牆壁,蒼白的裝潢,窗戶很大,陽光可以最大限度地照進來。在這片陽光中,午後的客人坐在桌前享用咖啡和三明治:有些人在餐盤前俯身垂首,彷彿剛跑完五十公里馬拉松;有些人斷斷續續說著令人費解的毒蟲式囈語;有些人即使出現在聯合麵包店跟中產階級一起喝濃縮咖啡,也不會令人感到突兀。有些人收下餐廳提供的二手衣物,不是裝在塑料袋裡,就是穿在身上;其他人看起來像保險業務員或鄉下學校女教師。

哈利走到櫃檯前,一位身穿救世軍連帽衫、面帶微笑的矮胖女子遞給他免費咖啡和夾有褐色乳酪的全麥麵包。

「今天不用,謝謝。請問瑪蒂娜在嗎?」

「她在診所值班。」

女子指了指天花板和樓上的救世軍急救室。

「不過她快下班了……」

「哈利!」

他轉過身去。

瑪蒂娜·埃克霍夫嬌小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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