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9

松樹樹榦畫出細長的女性化線條,向上延伸到宛如綠色裙擺的葉叢之中,葉叢在大屋前方的碎石路上灑下朦朧的午後陰影。哈利站在車道頂端,擦去他從霍爾門塘爬上陡峭山坡來到這裡所流下的汗水。他看著這棟深色大宅。大宅的厚重黑色木材呈現出堅實安全的特質,像是座可以抵抗巨怪和大自然侵擾的堡壘,但光是這樣還不夠。這附近的房子都是巨大而粗獷的獨棟宅邸,正在不斷增建擴張。在哈利的手機聯絡人中以Ø代稱的愛斯坦曾說,榫卯接合的木材代表中產階級對大自然簡樸和健康的渴望。但這棟大宅在哈利眼中只有扭曲與病態,只是個遭到連環殺手侵襲的家。儘管如此,蘿凱仍選擇留下這棟房子。

哈利走到門口,按下門鈴。

門內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哈利這才想到自己應該先打電話才對。

大門打開。

出現在哈利面前的男子留著金色劉海,這劉海在男子的巔峰時期曾經茂盛,無疑曾為他帶來許多好處,因此後來他才會希望即使劉海變得較為稀疏,也還是能發揮效果。男子身穿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哈利猜測男子年輕時也是穿著同類型的襯衫。

「找哪位?」男子問道,表情親切開朗,一雙眼睛像是只見過友善的人事物,胸部口袋上綉著小小的馬球選手標誌。

哈利覺得喉嚨發乾,看了看門鈴下方的名牌。

上面寫著「蘿凱·樊科」。

然而門口卻站著這個長相迷人、一臉文弱的男子,手握門把,彷彿這棟房子是他的。哈利知道自己有許多開場白可以選擇,但他說出口的卻是:「你是誰?」

眼前的男子露出哈利永遠無法做出的表情,他蹙起眉頭,同時又露出微笑,彷彿是紆尊降貴的優秀人士對低等賤民的放肆無禮感到有趣。

「既然你在門外,我在門內,應該是你自我介紹,表明來意才對吧?」

「沒問題,」哈利說,大聲打了個哈欠。想當然地,他把這個哈欠歸咎於時差。「我來找名牌上的這位小姐。」

「你是……?」

「耶和華見證人。」哈利說,看了看錶。

男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從哈利身上移開,尋找跟他一起來傳道的搭檔。

「我叫哈利,來自香港。她在哪裡?」

男子揚起一道眉毛:「你就是那個哈利?」

「既然哈利是過去五十年來挪威最多人取的名字之一,我們應該可以假設我就是那個哈利。」

男子開始打量哈利,點了點頭,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彷彿他的大腦正在播放他曾接收過的關於眼前這人的信息,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打算從門口讓開,或回答哈利的問題。

「怎麼樣?」哈利說,變換了一下站姿。

「我去跟她說你來了。」

哈利的腳非常敏捷,他本能地揚起鞋底,好讓門板撞上鞋底而不是鞋面。這個技巧是他從新工作中學來的。男子看了看哈利的腳,又看了看哈利,臉上那種紆尊降貴的好玩神情不見了。男子正要開口,說些使對方難堪的話來扳回一城,但哈利知道他在這一瞬間改變了心意。因為男子看見了哈利臉上的表情,這表情通常可以讓人改變心意。

「你最好……」男子說,猛然住口,眼睛眨了眨。哈利等待著,等待對方的困惑、遲疑、撤退。男子的眼睛又眨了眨,咳了一聲,說:「她出去了。」

哈利站立不動,讓靜默響起。兩秒、三秒。

「我……呃,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哈利的臉部肌肉動也不動,男子的表情卻換了一個又一個,彷彿正在找個表情來當作盾牌,最後他端出一開始露出的表情,那個友善的表情。

「我叫漢斯·克里斯蒂安。我……抱歉我表現得這麼不友善,因為發生了這件案子,很多人都來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讓蘿凱受到打擾。我是她的律師。」

「她的?」

「他們的。我是她的律師,也是歐雷克的律師。你要不要進來?」

哈利點了點頭。

客廳桌上擺著一沓文件,都是關於命案的文件和報告。文件的高度顯示他們尚未停止研究案情。

「請問你來這裡的目的是……?」漢斯問道。

哈利翻了翻那沓文件,裡面有DNA化驗報告、證人供詞。「那你呢?」

「我什麼?」

「你為什麼來這裡?難道你沒有辦公室可以讓你準備辯護工作?」

「蘿凱想參與準備工作,她也是律師。聽著,霍勒,我很清楚你是誰,我也知道你跟蘿凱和歐雷克曾經很親近,可是……」

「那你跟他們又有多親近?」

「我?」

「對,聽起來你好像對他們負起了全方位照顧的責任。」

哈利聽見自己話中的弦外之音,知道透露了自己的心思,也看見漢斯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上風。

「蘿凱跟我是老朋友,」漢斯說,「我在這附近長大,跟她一起研究法律,然後……呃,我們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黃金時期,自然會產生深刻的聯結。」

哈利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不該多話,知道自己現在不論說什麼都只會把情況搞得更糟。

「嗯,既然你們有這種深刻的聯結,我跟蘿凱在一起的時候怎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漢斯正躊躇著該如何回答,大門打開,蘿凱出現在門口。

哈利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隻爪子抓住,猛力擰絞。

蘿凱的身形依然苗條挺直,臉蛋還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張愛笑的大嘴,髮型幾乎沒變,仍然留著長發,顏色似乎淡了點。她眼神緊張,猶如受到獵捕的動物,雙目圓睜,甚為狂亂。但是當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剎那間,彷彿某種東西回來了,彷彿過去的她回來了,過去的他們回來了。

「哈利。」她說。這名字一叫出口,過去的一切全都回來了。

哈利跨出兩大步,將她擁入懷中。她的頭髮散發著淡淡的香味,手指貼著他的脊椎。先放開手的是她。哈利後退一步,望著她。

「你氣色不錯。」哈利說。

「你也是。」

「騙人。」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紅。

他們就這樣站著。哈利讓她打量自己,讓她仔細端詳他年歲增長的面容與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側過了頭,發出笑聲。第一顆淚珠在她睫毛上顫動並落下,淚痕划過她柔嫩的肌膚。

馬球衫男子在客廳一角咳了一聲,說他得開會去了。

屋裡剩下他們兩人。

蘿凱泡咖啡時,哈利看見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屬手指上,但兩人都沒說什麼。他們之間有個不曾說出口的協議,那就是永遠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廚房餐桌前,說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說他可以說的事,以及他想說的事。他說現在他的頭銜是「債務顧問」,專門替赫爾曼·克魯伊催收賬款,拜訪延誤付款的客戶,用友善的方式喚起他們的記憶。簡而言之,債務顧問的工作就是建議客戶儘早付款,而且用實際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說他之所以符合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為他不穿鞋就高達一米九二,肩寬膀闊,雙眼布滿血絲,臉上還有一道疤。

「我必須穿西裝打領帶,表現出親切又專業的態度,在香港、台灣、上海等地到處跑,非常國際化。飯店有客房服務,辦公大樓精緻優雅,瑞士風格的私人銀行彬彬有禮,又帶有中國風情。西式的握手問好,亞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戶隔天就付款,赫爾曼·克魯伊非常滿意,我們彼此了解。」

蘿凱替兩人倒了咖啡,坐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

「我在海牙的國際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辦公室上班。我以為只要離開這棟房子,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那些鎂光燈……」

離開我,哈利心想。

「……離開那些回憶,就會沒事了。有一陣子真的是這樣,後來就開始不對勁。一開始歐雷克只是無理取鬧發脾氣,他小時候從來不會拉高嗓門說話的。他的脾氣是暴躁了點,可是從來沒有……像那樣子過。他說我帶他離開奧斯陸,毀了他的人生。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我對這種話毫無招架之力。我開始哭,他也開始哭,問我為什麼要把你推開。你救了我們,你從那個……那個……手中救了我們……」

哈利點了點頭,這樣她就不必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他開始很晚才回家,說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個都沒見過。有一天他承認他去萊頓廣場的咖啡館抽哈希什。」

「你是說鬥牛犬皇宮,很多觀光客會去的那家?」

「對,那雖然是阿姆斯特丹經驗的一部分,但我也覺得很害怕,因為他父親……呃,你知道的。」

哈利點了點頭。歐雷克的貴族基因來自父親,帶有高亢、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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