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東西而已,什麼都不會拿。」哈利說。

拘留所櫃檯內的值班警察看著哈利,猶豫不決。

「別這樣,托雷,你知道我的為人。」

托雷·尼爾森清了清喉嚨:「我知道,可是你復職了嗎,哈利?」

哈利聳了聳肩。

托雷側過頭,垂下雙目,半睜著眼,彷彿正在過濾眼前的景象,過濾掉不重要的東西,而這個過濾網所篩選過的影像,顯然對哈利有利。

托雷重重嘆了口氣,離開位子,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抽屜。正如哈利所料,歐雷克遭逮捕時身上被搜出的物品依然被保管在這裡。只有當確定犯人要羈押多日,扣押的物品才會被送到波特森監獄,但私人物品並不一定會轉送。

哈利細看那些物品。一些硬幣。一個鑰匙環,上面掛著兩把鑰匙。一個骷髏頭和一個超級殺手樂隊的徽章。一把瑞士軍刀,裡頭摺疊著刀片、螺絲刀和六角扳手。一次性打火機。最後還有一樣東西。

哈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心下感到萬分震驚。報上稱那個東西為「毒品現身」。

那是個一次性針筒,依然包著塑料包裝紙。

「全都在這裡了?」哈利問道,拿起鑰匙環,仔細查看鑰匙,手垂到櫃檯下方。托雷顯然不喜歡哈利把物品拿到他的視線之外,傾身向前探望。

「沒有皮夾?」哈利問道,「沒有銀行卡或證件?」

「看來是沒有。」

「你可以幫我查一下物品清單嗎?」

托雷從抽屜底部拿出一張摺疊的表格,戴上眼鏡,開始仔細核對。「還有一部手機,可是被拿走了,他們可能是想知道他有沒有打過電話給被害人。」

「嗯,」哈利說,「還有什麼?」

「還會有什麼?」托雷說,瀏覽表格,確認每一項物品,「沒有了。」

「謝了,沒事了。謝謝你幫忙,尼爾森。」

托雷緩緩點了點頭,依然戴著眼鏡:「鑰匙。」

「哦,對。」哈利把鑰匙環放回抽屜,看見托雷確認鑰匙環上仍掛著兩把鑰匙。

哈利離開拘留所,穿過停車場,踏上奧克班路,走到德揚區和伍立弗路,經過小卡拉奇,從小菜販、戴面紗的穆斯林婦女、中東咖啡館外坐在塑料椅上的老先生身邊經過,最後來到燈塔餐廳。燈塔餐廳是當時救世軍為了救濟奧斯陸窮困潦倒之人所開設的餐廳。

哈利知道這個時節的燈塔餐廳頗為安靜,但一到冬天,天氣變冷時,裡頭就會人滿為患。餐廳提供咖啡和現做三明治,替每人提供一套過季的乾淨衣服和一雙來自軍用物資剩餘用品店的藍色球鞋。二樓病房負責照料為了搶奪毒品而打架受傷的毒蟲,情況急迫時還會替患者注射維生素B。哈利思索片刻,不知是否要進去拜訪瑪蒂娜,說不定她還在這裡工作。一位詩人曾經寫道,刻骨銘心的愛情過後,出現的會是小戀情。對哈利來說,瑪蒂娜就是小戀情。但哈利不是為了她才來這裡的。奧斯陸不算是個大城市,重度吸毒者不是聚集在此,就是聚集在船運街的差傳會咖啡館。瑪蒂娜說不定認識古斯托和歐雷克。

然而哈利決定依照正確的順序來辦事,於是又邁步往前走,越過奧克西瓦河,從橋上往下看。他記得小時候這裡的河水是棕色的,如今的河水卻有如山泉般清澈,據說現在河裡甚至釣得到鱒魚。有了!他在兩側河岸的小徑上看見許多藥頭。一切都是新氣象,一切都是老樣子。

他走到黑斯默街,經過聖詹姆斯教堂,順著門牌號碼往前走。殘酷劇場的招牌。一扇門上有塗鴉,上面畫了個笑臉。一棟燒毀的房子,大門敞開,裡面空無一物。他找到了。眼前是一棟典型的奧斯陸廉價公寓,建於十九世紀,蒼白樸素,四層樓高。哈利伸手去推大門,門一推就開,沒有上鎖,直接通到樓梯。門內瀰漫著尿臊味和垃圾的臭味。

哈利注意到上樓沿路都有編碼標籤。欄杆鬆了。許多門上有門鎖被搗壞的痕迹,並已換上更堅固的新門鎖。他在三樓停下腳步,知道自己找到了犯罪現場,因為門上交叉貼著橘白相間的封條。

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兩把鑰匙。這是他趁托雷查看物品清單時從歐雷克的鑰匙環上拆下來的,他不確定當時拿了哪兩把自己的鑰匙換上去,反正在香港要配新鑰匙並不困難。

其中一把鑰匙是阿布思牌,哈利知道那是掛鎖的鑰匙,因為他以前買過一副。另一把鑰匙則是菲恩牌,他將這把鑰匙插進門鎖,但插到一半就卡住了。他再用力往裡頭插,並試圖轉動。

「可惡。」

他拿出手機。她的號碼在他的聯繫人列表中顯示為「B」。他的手機里只有八個聯繫人,所以聯繫人姓名只要一個字母就夠了。

「我是隆恩。」

哈利最喜歡貝雅特·隆恩的地方,除了她是跟他合作過的最優秀的兩位刑事鑒識人員之一,以及她總是把信息濃縮成最簡潔的信息之外,她也跟哈利一樣,不會用多餘的言辭來使得案情更加沉重。

「嗨,貝雅特,我在黑斯默街。」

「你在犯罪現場?你去那裡做什……」

「我進不去,你那裡有鑰匙嗎?」

「我這裡有鑰匙嗎?」

「你不是負責這裡的所有事務嗎?」

「我這裡當然有鑰匙,但是我不想給你。」

「這是當然,但犯罪現場有些地方總是需要二次查看,對不對?我記得有個鑒識大師說過,鑒識人員對命案現場的勘察再怎麼徹底也不為過。」

「原來你還記得這句話。」

「那是她對受訓者說的第一句話。如果你要進行二次勘察,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在一旁觀摩。」

「哈利……」

「我什麼都不會碰的。」

一陣靜默。哈利知道自己在利用她。貝雅特不只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她已為人母了。

貝雅特嘆了口氣:「給我二十。」

對她而言,連「分鐘」這兩個字都嫌多餘。

對哈利來說,「謝謝」這兩個字也是多餘,所以他直接掛上電話。

楚斯·班森警官緩緩走在歐克林的走廊上,根據他的經驗法則,腳步走得越慢,時間就過得越快,而世界上他最不缺的東西就是時間。辦公室里等著他的是一張破舊辦公椅和一張小辦公桌,桌上堆著一沓裝樣子成分居多的報告。桌上的計算機他通常用來上網,但自從警署員工可以瀏覽的網站受到大幅限制之後,連上網都變得無聊,而且由於他隸屬於緝毒組而非性犯罪組,因此不久之後他就得解釋為什麼要上那些網站。楚斯端著滿滿一杯咖啡,走進辦公室,來到桌前,小心不讓咖啡濺出,灑到具備218馬力的新奧迪Q5宣傳冊上。Q5是休旅車,不是巴基斯坦人愛開的那種爛車,它非常強悍,可以把沃爾沃V70警車遠遠拋在後方的塵沙之中。這輛車可以彰顯你的不凡。可以向住在赫延哈爾附近新房子的她,顯示他身價不菲,不是無名小卒。

米凱在周一的全體會議上表示,維持目前狀態是最重要的,我們已經有了明確的收穫。言下之意就是:新人別來多管我的閑事。「我們總希望街上的吸毒者越來越少,但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得到這麼好的成績,故態復萌的危險性也相對提高。各位要記住希特勒在莫斯科戰役中挫敗所帶給世人的教訓,千萬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

楚斯大概明白這段話的意思,那就是你可以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度過漫漫長日。

有時他渴望返回克里波。偵查命案跟緝毒不同,用不著搞政治,只要破案就能畫下句號。但米凱堅持要楚斯跟他一起從克里波轉調來歐克林,說他深入敵軍陣營需要盟友,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這個人在他遭受攻擊時可以幫他掩護。不用說,米凱也會替楚斯掩護。比如說最近一起案件中,楚斯在審訊一名少年時下手過重,很不幸地使得少年臉部受傷。當然,米凱把楚斯大罵了一頓,說他痛恨警察行使暴力,不希望在自己的部門看見這種事發生,還說如今他身為長官,有責任把楚斯的行為回報給檢察官,讓她評估這件事是否該進一步遞交給政風處。所幸少年的視力恢複正常,米凱也妥善打發了少年的律師,撤銷了對少年持有毒品的指控,後來一切都恢複平靜。

現在部門裡同樣風平浪靜。

只能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度過漫漫長日。

他一天至少會把腳擱在辦公桌上十次。就在他要做出這個動作時,他望向窗外的布茲公園,以及通往監獄大道中央的那棵老椴樹。

它貼出來了。

那張紅色海報貼出來了。

他覺得全身冒出了雞皮疙瘩,心跳加速,心情亢奮。

下一刻他已起身,穿上外套,拋下咖啡。

從警署到舊城區教堂快步走只需要八分鐘。楚斯沿著奧斯陸街走到紀念公園,左轉走上迪維克斯橋,來到奧斯陸的核心地區,這裡也是奧斯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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