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

托德·舒茨坐在沙發上,發出濃重的呼吸聲,幾乎沒聽見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他赤裸的上半身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水。金屬震蕩的回聲回蕩在光禿的客廳四壁之間。他背後放著重量訓練器材,人造皮革重訓椅因為沾了汗水而閃閃發亮。電視畫面中,主角唐納德·德雷珀正在吞雲吐霧,凝神注視,拿起酒杯啜飲一口威士忌。又一架飛機從屋頂呼嘯而過。電視里正在播放《廣告狂人》:六十年代,美國,女人穿著像樣的服裝,像樣的飲料盛裝在像樣的杯子里,像樣的香煙不含薄荷也沒有濾嘴。在那個年代,殺不死你的東西可以讓你更強壯。他只買了第一季的《廣告狂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喜歡第二季。

托德看著玻璃咖啡桌上的白線,把證件卡的邊緣給弄乾。一如往常,他用證件卡來切海洛因。這張卡通常別在機長制服的口袋上。使用這張證件卡,他可以進入駕駛艙、飛上藍天、領取薪水。這是他的身份象徵。倘若東窗事發,這張卡必須交回,一切都會失去。這就是為什麼他覺得要用這張卡來切海洛因,在所有的不正當之舉中,這動作具有某種正當的意味。

明天清早他們要飛回曼谷,並在素坤逸酒店休息兩天。很好。目前這樣很好,比之前都好。他不喜歡從阿姆斯特丹回航的安排,風險太高。自從南美機組人員被發現涉嫌走私海洛因到斯希普霍爾機場,每家航空公司機組人員的隨身行李都可能被搜查,人員也可能被搜身。此外,按照規定,在飛機降落後,他必須把包裹存放在他的行李箱里,直到當天稍晚再駕駛國內航班飛往卑爾根、特隆赫姆或斯塔萬格。他必須飛這些國內航線,即使這意味著他不得不燃燒額外油料,加速飛行以避免延遲。在加勒穆恩機場時他總是待在管制區內,因此不必通過海關檢查,但有時他必須把毒品留置在行李箱里,十六個小時後再運送。運送總是伴隨著風險,目的地包括公共停車場、客人稀少的餐廳、前台機警的酒店。

上次他在家裡收到一個信封,他從信封里抽出一張一千克朗鈔票,卷了起來。有種特別設計的塑料管專門用來吸食海洛因,但他不是使用專業吸食工具的那種人,他不是妻子對離婚律師所說的那種重度上癮者。那個狡猾的賤人堅持要離婚,因為她不希望看見孩子們在一個吸毒老爸身邊長大,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他因為吸毒而敗光家產,而且她要離婚跟那個女空服員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很多年前就不擔心這種事了,反正他到了一定年齡自然而然就吸引不到女人了。她和律師對他下了最後通牒,房子和孩子歸她,他還沒揮霍殆盡的財產也通通要給她,否則他們會報警說他持有且吸食海洛因。她收集的證據非常充分,以致連他的律師都說如果對方報警,他一定會被定罪,並被踢出航空公司。

選擇其實很簡單。她讓他保留的只有債務。

他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看去。他們應該很快就會來了吧?

這次有個新安排,他必須帶一個包裹登上飛往曼谷的航班,天知道為什麼。他們用挪威語稱之為「帶魚去羅弗敦群島」,或諸如此類的。總之這是他第六趟運毒,目前為止都很順利。

附近房子亮著燈,但彼此之間相隔甚遠。他心想,住在這裡真寂寞。過去加勒穆恩機場還是軍事基地時,這些房子曾是軍官宿舍,清一色都是相同外觀的六層樓方形建築,每棟房子之間隔著草坪。六層樓是政府允許建造的最高樓層數,以免低空飛行的飛機迎面撞上。房子間隔為最大距離,避免墜機所導致的大火蔓延。

他們一家人在他服兵役時曾住在這裡,當時他負責駕駛大力神運輸機。孩子們在房子之間跑來跑去,找其他小朋友玩。夏日周六男人總穿圍裙圍在烤肉架旁,手裡拿著開胃酒。打開的窗戶內傳來聊天聲,女人在屋裡準備沙拉,飲用金巴利酒。那情景就彷彿是電影《太空先鋒》中的場景,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部電影,述說第一位航天員和試飛員查克·耶格爾的故事。那些試飛員的老婆真他媽的漂亮。雖然當時他們只是大力神運輸機的駕駛員,但他們很開心對不對?這就是他回到這裡的原因嗎?潛意識的驅動力迫使他回到從前?或是他想找出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加以彌補?

他看見一輛車逐漸接近,下意識地看了看錶。他們遲到了十八分鐘。

他走到咖啡桌前,做兩次深呼吸,用捲起的紙鈔對準白線底端,彎腰將白粉吸進鼻子。毒品刺激鼻腔黏膜。他把指尖舔濕再沾上剩餘粉末,抹在牙齦上,品嘗苦味。門鈴響起。

一如往常,來的是兩個摩門教徒,一高一矮,盛裝打扮,袖口底下卻露出刺青,頗為滑稽。

他們把包裹交給他。包裹有如半公斤重的長形香腸,正好可以放進行李箱收縮把手的金屬板內。航班抵達素萬那普機場之後,他將取出包裹,放在駕駛艙機長置物櫃後方的毯子底下,接下來就交給地勤人員處理。

先前當高先生和矮先生請他運送包裹去曼谷時,他覺得這簡直太荒唐了,因為奧斯陸街頭的毒品價格是全世界最高的,怎麼可能出口?他沒多問,因為他知道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反正也無所謂。但他指出走私海洛因到泰國萬一走漏風聲被捕是會被判處死刑的,因此他要求更高的報酬。

對方聽了大笑。矮先生先笑,高先生才跟著笑。托德心想,說不定矮子的神經通路比較短,所以反應比較快。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戰鬥機機艙要造得那麼低矮的緣故,以便排除反應慢的高大飛行員。

矮先生用刺耳的俄國口音對托德解釋說,包裹里裝的不是海洛因,而是一種新推出的產品,因為實在太新了,所以政府尚未立法禁止。托德又問既然是合法產品何必走私?他們只是笑得更大聲,然後叫他閉嘴,只要回答好或不好。

托德回答說好,同時腦中浮現一個想法,如果他回答說不好呢?

這已經是六趟航班以前的事了。

托德細看包裹。他曾有幾度想把肥皂抹在他們用來包裹毒品的保險套和冷凍袋上,但他們說嗅探犬可以分辨氣味,沒那麼簡單就能騙過,重點在於塑料袋必須完全密封。

他等待著,對方卻沒有動靜。他清了清喉嚨。

「哦,我差點忘了,」矮先生說,「昨天你曾送貨……」

矮先生把手伸進外套,露出邪惡的笑容。也許那不是邪惡的笑容,只是東歐國家的幽默。托德很想打矮先生一拳,吸一口無濾嘴香煙往他臉上吐煙,再把十二年的威士忌啐到他眼睛上。媽的東歐國家的幽默。托德只是咕噥地道了聲謝,收下信封。信封拿在指尖感覺甚薄,裡頭放的一定是大鈔。

對方離開後,托德再度站到窗前,看著那輛車消失在黑夜中,聆聽波音737的引擎聲淹沒車聲。也許是波音600,反正是新一代的飛機,聲音比經典款老式飛機來得尖銳洪亮。他看見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影。

是的,他收了錢,而且會繼續收錢,接受生命丟在他臉上的一切。因為他不是電視劇主角唐納德·德雷珀,不是試飛員查克·耶格爾,也不是航天員尼爾·阿姆斯特朗。他是托德·舒茨,一個脊椎過長、負債纍纍的飛機駕駛員,還染上海洛因毒癮。他應該……

下一班飛機的轟隆聲響淹沒了他的思緒。

該死的教堂鐘聲!爸,難道你看不見他們嗎?我那些所謂的親屬都站在我的棺材邊,流下鱷魚的眼淚,傷心地說:「古斯托,為什麼你就不能學學我們?」媽的,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偽君子,我就是不能!我不能像我的養母那樣腦袋空空,一直說什麼只要讀對的書、聆聽對的上師教誨、吃什麼對的藥草,一切就會變得非常美好。每次只要有人戳破她的虛假泡泡,她都會使出同一個招數:「你看看人類創造出來的世界充滿戰爭和不公平,人們無法跟自己和諧相處。」三件事,寶貝。第一,戰爭、不公平和不和諧是這個世界的常態。第二,在我們這個令人作嘔的小家庭里,你最無法跟大家和諧相處。你想要你得不到的愛,卻對已經得到的愛不屑一顧。羅爾夫、斯泰因、伊蓮娜,很抱歉,她就是對我情有獨鍾,這也使得第三件事更為可笑: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寶貝,無論你認為自己多麼值得。我叫你一聲「媽」是因為這樣我日子比較好過。我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是因為你的容許,也是我的天性使然。

羅爾夫。至少你說我不用叫你「爸」。你真的曾經試著愛我,但你無法忽視自己的本性,你明白你更愛自己的骨肉,也就是斯泰因和伊蓮娜。當我跟別人介紹說你們是我的「養父母」時,我看見媽露出受傷的眼神,你露出憎恨的目光。你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養父母」這三個字正好擊中要害,而是因為我傷害了你深愛的女人。我想至少你很誠實,你對自己的看法和我眼中的你是一致的:你在人生中曾一度耽溺於理想主義,認為自己有辦法扶養別人的孩子,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力有未逮。你每個月領到的生活津貼根本不足以支付養一個小孩真正所需的費用。接著你又發現我會破壞別人的家庭幸福,我會吞噬一切。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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