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

奧斯陸規模最大的加勒穆恩機場將近午夜之際,來自曼谷的SK459號航班滑行至指定的四十六號登機門。機長托德·舒茨剎車,讓空客340完全停止,接著他關閉油料供應。噴氣發動機上的金屬運轉頻率緩緩降低,發出溫和的嗡嗡聲,最後靜止。托德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這時距離飛機落地已經過了三分四十秒,比預定抵達時間早了十二分鐘。他和副機長開始確認關閉系統和停泊事項,因為這架飛機將在機場過夜,貨品留在飛機上。他翻尋裝有飛行日誌的公文包。現在是二〇一一年九月,曼谷仍處於雨季,一如往常十分悶熱,因此他非常想回家,享受初秋的涼爽夜晚。九月的奧斯陸是地球上最棒的地方。他在表格里填入剩餘油量,他得替他消耗的油料費用找個理由才行。他駕駛飛機從阿姆斯特丹或馬德里回航的速度,高得超過經濟效益,不惜燃燒價值不菲的油料以達到目的。最後他的長官把他叫去訓斥了一頓。

「你想表現什麼?」長官高聲說,「飛機上又沒有轉機旅客!」

「『全世界最準時的航空公司』啊。」托德咕噥說,引述公司的廣告標語。

「我看是全世界最不符合經濟效益的航空公司吧!這就是你的好理由?」

托德聳了聳肩。畢竟他不能說出真正的理由——他之所以加速飛行完全是出於私人原因。他負責駕駛飛往卑爾根、特隆赫姆和斯塔萬格的班機,而且重點是這些航班都必須由他親自駕駛,不能交給其他駕駛員。

托德資歷在航空界算是很老,長官沒有治他的辦法,只能對他發飆。

一直以來他都避免犯下嚴重錯誤,也一直待在航空公司的庇蔭之下,但再過幾年他就要達到「雙五」,也就是年滿五十五歲,屆時無論如何都得退休。托德嘆了口氣。他只剩最後幾年時間可以彌補錯誤,避免自己淪為全世界最不符合經濟效益的飛行員。

他在飛行日誌上簽名,起身離開駕駛艙,對乘客露出機長的雪白貝齒。這個微笑可以直接告訴乘客說他充滿自信。機長這個專業頭銜曾讓他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者。曾經,只要說出「機長」這個魔法般的字眼,男女老少都會露出仰慕的神情,他們在他臉上看見領導力、冷靜態度和男孩般的魅力,以及機長的爆發力和精準判斷力。他們認為這個男人不僅具有過人的才智,還具有對抗物理法則和凡人內在恐懼的勇氣。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民眾只把他當成公交車司機,問他哪裡能買到飛往拉斯帕爾馬斯市的最便宜機票,以及為何漢莎航空公司的伸腳空間比較大。

叫他們去吃屎。叫他們全都去吃屎。

托德在空服員旁的出口停下腳步,挺起胸膛,露出微笑,說:「小姐,歡迎回家。」他說的是濃重的得州口音,這是他從謝潑德的飛行學校里學來的。對方回以微笑。從前他光憑這個笑容就能跟女人相約在入境大廳,而他也真的這樣做過。從開普敦到阿爾塔:女人,無數女人。對他來說這曾是個麻煩。而解決方法則是:女人,無數女人,新面孔的女人。如今呢?他的髮際線已退到飛行員帽底下,但定製制服還能凸顯出他高大寬肩的身材。當初他在飛行學校未能當上戰鬥機飛行員,要怪的就是這副身材。最後他成為大力神運輸機的駕駛員,淪為空中粗工。他對鄉親父老宣稱那是因為他的脊椎長了幾厘米,還說只有侏儒才能符合F-5s和F-16s戰機駕駛艙的標準。但事實是他在競爭中慘遭淘汰。在那段時間,他唯一能保持住的就是身材,那也是他唯一沒有分崩離析的部分。

其他像是婚姻、家庭、朋友關係,全都崩潰瓦解。這是怎麼發生的呢?當時他在哪裡呢?多半是在開普敦或阿爾塔的飯店房間里,鼻子里沾有可卡因,以彌補他在酒吧喝了酒精飲料所減損的雄風,彌補他的陰莖不處於「小姐歡迎回來」的狀態,彌補他未曾達到、也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

托德的視線落在一名在走道上朝他走來的男子身上。男子低頭走路,但依然比其他旅客高出一個頭。身材削瘦,和他一樣肩膀寬闊,但年紀比他輕。男子理平頭,金髮有如刷子般根根豎起,看起來像挪威人,但不像是出遊返國的觀光客,比較像是旅居海外的挪威人,肌膚已然變成幾近灰褐色,正是長期住在東南亞的白人的特徵。男子身穿量身定製的棕色亞麻西裝,給人尊貴和嚴肅的形象,因此可能從商。也許生意不是太理想,男子搭乘的是經濟艙。但男子之所以吸引托德的目光,並不是因為西裝或身高,而是因為疤痕。那道疤痕以男子的左嘴角為起點向外延伸,幾乎一路划到耳際,宛如一把微笑形狀的鐮刀,充滿既怪異又美妙的戲劇性。

「再見。」

托德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回應,男子就已從他面前走過,步出機艙。男子的聲音甚是粗啞,眼睛裡爬滿血絲,顯然才剛睡醒。

乘客都已下機。載有清潔人員的小巴士駛來,停在跑道上。機組人員一同下機。托德注意到最先從小巴士下來的是個體格矮壯的俄裔男子,他看著男子快步爬上登機梯,身穿黃色反光背心,上頭印著索羅斯清潔公司的標誌。

再見。

托德邁步走過通道,朝機組人員中心走去,腦子裡不斷浮現這句話。

「你的行李箱上不是都放著一個手提包嗎?」一名空服員問道,指著托德拖行的新秀麗行李箱。他記不得她的名字了。是米雅,還是瑪雅?無論如何,上世紀他曾在某個中途停留站干過她。有這回事嗎?

「沒有。」托德說。

再見。亦即「回頭見」?或是「下次再會」?

他們經過機組人員中心入口旁的隔間,理論上這是給海關人員用的,海關在這隔間里就宛如驚奇盒彈出的嚇人玩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時間,隔間里的椅子都沒人坐,而他在航空界服務三十年來,從不曾被海關攔下來搜查行李。

再見。

亦即「後會有期」,以及「期待下次再見到你」。

托德加快腳步,通過機組人員中心入口。

一如往常,小巴士在空客旁的柏油路面上一停下來,謝爾蓋·伊萬諾夫就第一個下車,快步爬上登機梯,前去清理客艙。他提著吸塵器進入機艙,鎖上艙門,戴上乳膠手套,把手套拉到手臂上刺青開始的地方,然後掀開吸塵器前方的蓋子,打開機長置物櫃,拿出一個新秀麗手提包,拉開拉鏈,打開底層的金屬板,查看四個有如磚塊般的一公斤重的包裹。接著他把手提包連同包裹放入吸塵器,塞進軟管和大集塵袋之間的空間。集塵袋他已事先清空。他關上吸塵器的蓋子,打開艙門鎖,啟動吸塵器。所有動作在數秒內全數完成。

打掃和整理完客艙之後,他們從容下機,把淺藍色垃圾袋放在大發 小巴士的後備廂,返回候機樓。晚上機場關閉前只有幾班飛機起降。謝爾蓋轉頭看了看領班珍妮,又望向顯示抵達和出發時間的計算機屏幕,看見上面並未出現延遲的信息。

「卑爾根我來做。」謝爾蓋用刺耳的口音說。他的口音雖然刺耳,但起碼他會說挪威語,他知道很多在挪威住了十年的俄羅斯人都還只能用英語溝通。大約兩年前伯父把謝爾蓋帶來挪威之後,就明確指示他必須學習挪威語,並安撫謝爾蓋說也許他跟自己一樣有語言天分。

「卑爾根我來,」珍妮說,「你可以等特隆赫姆。」

「卑爾根我來就好了,」謝爾蓋說,「尼克可以做特隆赫姆。」

珍妮看了看他:「隨你高興,你就做到死吧,謝爾蓋。」

謝爾蓋走到牆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小心地靠上椅背。他的肩膀肌膚依然疼痛,因為一名挪威刺青師曾在那裡下過功夫。那刺青師依照謝爾蓋提供的圖案替他刺青,圖案是目前仍在下塔吉爾 市監獄服刑的刺青師伊姆雷寄給他的。這片刺青還有很多尚未完成。謝爾蓋想起伯父的手下安德烈和彼得身上的刺青,這兩名來自阿爾泰共和國的哥薩克人身上都有淺藍色刺青,用來述說他們轟轟烈烈的人生和英勇事迹。謝爾蓋名下也有個事迹,亦即他殺過一個人,雖然只是個小案子,但已化為天使刺在他身上。未來他可能還會再殺一個人,這次可是個大案子。伯父說,如果必然之事成為必然,他就必須干下這件大案子,並警告他做好心理準備,好好磨鍊用刀技巧。有個男人會來奧斯陸,伯父如此說道。此事尚未完全確定,但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

謝爾蓋看著自己的雙手。他沒有脫下乳膠手套。戴乳膠手套是他們的標準工作程序,這樣一來,即使有一天東窗事發,他的指紋也不會留在包裹上。目前尚未出現任何出錯的跡象。他的雙手進行這份工作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不得不時時提醒自己保持警覺。他希望當必然之事來臨而他必須執行時,這雙手可以保持穩定。刺青圖案他已經訂了,他希望自己可以贏得這個刺青。他再度想像那個畫面:他在下塔吉爾的家中,所有的「厄爾卡」兄弟都在場,他解開襯衫扣子露出新刺青,這個動作不需要評論或意見,因此他一句話都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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