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傘

第二日是十月十四,天天陰沉沉的,雨雖然比前一天少了點兒,卻還是飄搖不易,灰濛濛的籠罩著整個葉城,令人怎麼也無法輕鬆起來。

清晨的雨中,一頂青色的小轎無聲無息的停在一面朱牆後。

這是鎮國公慕容氏的府邸,鏤空的梅花窗里隱隱約約可見蔥蘢的樹木和華美的建築,一群穿著粗布藍衣的女僕正在勞作,漿洗,晾乾,燙平……忙碌而熱鬧非凡,不時有歡聲笑語傳出,隔著牆也能隱約聽見。

「哎呀,今天都已經十月十四了,怎麼還在下雨?難不成這次海皇祭真的看不成了么?」

「可不是,這衣服洗好五六天了都還不幹,可怎生交代?」

「嗮不幹衣服事小,皇上和六部藩王明日要來觀潮,如果天公不作美那可是大事!你看連城主的脾氣也差了許多,今日一早還把大公子叫過去一頓訓了。」

「咦,怎麼了?大公子又惹事了么?」

「聽說是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又把別人給打了!」

「那有什麼稀奇的?也不是頭一次了——城主以前不是一貫都讓著這個哥哥的么?怎麼今天突然較真起來了?」

「咳咳!」

一群女人正交頭接耳地說的起勁兒,忽的聽到有人在背後咳嗽了兩聲——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所有人都是一驚,頓時全省僵硬。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一身衣服宛如楓葉般火紅,然而容顏卻蒼白而衰老,和服飾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那是慕容府里的大管家楓夫人,執掌鎮國公府已經接近三十年,積威之下,每次只要她一出現,所有的僕人無不屏聲靜氣。

不過奇怪的是,楓夫人從不到洗衣房這等地方來,今日怎麼會幽靈一樣地出現?

鴉雀無聲中,只見楓夫人徑直穿過長廊走向後院。她親自打開了門,對著門外微微躬身,說了一句什麼。門開了一線,一頂小轎悄然落地,裡面走出一個絕色的麗人。那個人穿著一襲淡色的衣服,斜襟短袖,上面隱約折射著朱灰色的光芒。旁邊有一個青衣丫環為她撐開傘,扶著她款款下轎。

這一對主婢氣度高雅,宛如神仙中人,出現在這樣一個雜亂的院里,令人覺得有點兒不真實。那群女僕怔怔的張大嘴巴,連大氣也不敢出。

楓夫人微微鞠躬,側身引路:「仙子裡面請。」

麗人也是微微一禮,柔聲道:「有老夫人了。」

一行三人穿過了後院,沿著長廊而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女僕。過了好久,才有人把手裡的衣服一扔,低聲叫了起來:「天阿!我沒看錯吧?剛才那個……是殷夜來?」

旁邊有人最快:「不是殷仙子還有誰?光往那一站,就容不得人不看她!」

有個老女僕怔了半天,一拍大腿,低聲道:「天阿,她身上穿的是什麼?是傳說中的海國產的霞影陗么?裁的那麼好,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的服帖!對還有那把傘——你們注意到沒?那把傘上的綢布,用的居然是姑射產郡的流雲紗!」

「流雲紗?」旁邊有人低呼起來,「那不是專供皇室的極品么?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阿!」

「是阿!聽說十幾年前老城主做六十大壽,帝都也只是賜了一匹裁做的禮服了。奇怪……一個青樓女人,任她多紅多受寵,怎麼能有這個東西?莫不是你看錯了?」

那個老僕眉頭一皺:「老爺的那件禮服是我洗的!我覺不會看走眼。」

「這回可開眼界了……難怪大家都說殷仙子是第一等的美人兒。就是不知道她來這裡有什麼事?」旁邊的女僕竊竊笑道,「還要從後門偷偷的進來避人耳目——莫不是城主和大公子一樣都風流起來了?」

一群女僕相視而笑。

「別看城主現在看上去那麼老成持重,少時的脾氣也奇怪的很,」有個老女僕嘆了口氣,「你說,一個富豪人家的公子哥兒,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十八九歲的時鬧著要自殺呢?」

「是么?」新來沒幾年的下人睜大了眼睛,「城主自殺過?」

「可不是?還好發現得早,請了御醫來解了毒,好歹把命給撿回來了。」老僕人搖頭嘆道,「救回來後也不安定,每天折騰,鬧著要出家,要跟一個不知來歷的中州遊方和尚走——可把老夫人給嚇壞了!」

「鬧了好些日子,家裡也不讓走,什麼手段都使盡了。老夫人還上了吊,不惜以死相逼——城主是個孝子,再不敢提什麼出家。」

周圍想起一片低呼:「什麼?竟還有這等事?」

「是阿!你可不知道那時候鬧得多大!」老僕嘆了口氣,「眼看著離家不成,城主忽然間就轉了性,不說出家了,也不絕食了,而是天天去青樓,逛賭坊,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鬧得家裡烏煙瘴氣的!一下又出來個混世魔王,可把老夫人愁壞了。」

「再後來呢?」旁邊的人越聽越好奇。

「後來的事情你們也就都知道了——老城主和夫人被倆個兒子鬧得少活了十年,先後過世,二公子臨危受命成了城主。這兩年性子也算是穩定下來了,再也沒鬧出什麼大事。」老僕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嘆氣,「我是看著城主從那麼一丁點兒大的孩子長到現在的……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很不開心。」

「城主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女僕們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天下最有錢的人!要什麼有什麼,上頭沒有爹娘管,下面也沒兒孫拖累,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城主心裡的事,恐怕沒人知道吧?這些年,你看他好生生在家裡睡過一晚上覺么?每天都和一些達官貴人在酒館裡過夜,都二十八九的人了也沒有娶一房夫人——這哪是正常人過的日子呀!」

聽到老僕這樣說,其他幾個女僕不由得怯怯私慾起來。其中一個叫道:「我知道了——城主八成是為了娶妻的事情不開心吧?聽說她以前想娶紫族的公主,卻被拒婚了。」

「什麼?」馬上有人抱不平,「那個什麼公主也太沒眼光了!城主這樣的人云荒上的女人誰不想嫁阿?而且紫族怎麼說和慕容家還算有深淵呢!」

老僕苦笑道:「怎麼說呢?這些六部藩王畢竟看不起中州人。雖然以前慕容家的始祖慕容修娶了紫族的公主紫姬,但自從那場動亂後,兩家也就不大來往了。」

「是的是的。」有個接話道,「我聽說後來城主又轉而向廣漠王那邊提親了,也不知道知不是真的。」

「什麼?聽說那個九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兇悍!如果真來了一個母夜叉般的女主人,我們這些下人免不得也要遭殃了。」

「你們急什麼?說不定城主還沒想過要成親呢!你們看,今天不是來了個殷仙子么?嘿,說不定是城主少年時的風流病又犯了——」

「咳咳……」背後忽的又有人咳嗽了兩聲。

女僕們一怔,回過頭去,卻見楓夫人沉著臉站在那裡。

整個院子登時變得鴉雀無聲,只聽見總管冷冷的發話:「明日是海皇祭,所以府里的夫人小姐特意請殷仙子來指點一下穿衣打扮——你們趕緊把該洗的衣服都洗好!凡是嚼舌根的,亂棍打出去!」

「是!」大家齊齊回了一聲,趕緊埋頭幹活。

雨還在下,深院里黃葉隨風飛舞著。

內院是外人不能擅入的地方,殷夜來獨自沿著長廊走去,旁邊是一片梅林,在這個深秋的時候已是滿枝黃葉。轉過一個彎,便看到了不遠處那「微冷還香」的牌匾,透出十足的中州韻味來。

那是慕容家的梅軒,是歷任城主靜坐讀書的地方。

檐下有人在靜候,白衣玉冠,神清骨秀,卻是一名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他獨自站在那裡,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出神的默默數著某棵梅樹上飄落的葉子,眉頭微微蹙起,衣帶隨風微微舞動。

那景象是如此的熟悉,卻又恍如隔世,落在心裡便是一陣刺痛。殷夜來在看到那人時有剎那的失神,任黃葉在身側如流光般飛舞而過,而這世間在她眼裡竟凝固了一瞬。失神中,有一片葉子被風捲來,「啪」的一聲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驀地回過了神,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那人微微一驚,似是猝不及防,手裡一緊。握著的梅枝「啪」的一聲折斷了。白衣公子回過神來,微笑到:「是仙子?稀客稀客……快請。」

房裡寂靜無人。葉城城主親自沏茶,殷勤相勸——茶是上好的明前龍井,來自萬里之外的中州,一兩價值百金,是專供大內御用的貢品。瓷器更是來自中州官窯的極品,薄如蟬翼,連中州皇帝的書房裡也未必有那樣的精品。

殷夜來打量了幾眼,不由得笑了笑。畢竟是中州人,雖然在雲荒居住了幾百年,慕容家還是保留著濃厚的古風。

偏房幽靜,一杯茶後,殷夜來放下茶盞,開口道:「夜來是特意來道謝的——葉城乃是非之地,這些年來,我們青樓姐妹多承城主之情才得以安身立命。昨夜若非有公子出面調停,夜來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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