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劍聖慕湮

第二天夕陽落山之時,他們到達了那座西方盡頭的山脈。

空寂之山位於雲荒大陸的西端,高達萬仞,飛鳥不渡,和東部的慕士塔格雪山遙遙相對,是傳說中那些不肯轉生亡靈的住所。千年來此處陰氣極重,故山上草木不生,岩石多做赤紅色,殷紅如血。

「聽。」孔雀在山下駐足,側耳。

一縷如泣如訴的聲音風一樣吹過耳際,凄厲刻骨,彷佛在吶喊著什麼。

「『破軍』?」旅人卻聽清楚了,蹙眉低聲,「它們在召喚破壞神?」

「是啊……」孔雀合十念了一聲佛,「你說煩不煩?這些冰族的亡靈幾百年了還不肯安分,想借用破壞神的力量來重新奪回雲荒。真是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旅人沉默了片刻:「在上古,冰族和空桑六部原本也是同一族人吧?」

這時他們正經過一座山腳的墳墓。暮色里,那座荒涼的墓被沙塵半掩,顯得零落而寂寥,甚至連墳前的那塊碑都已經模糊不清。然而孔雀卻站住了腳步,停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座荒廢的石墓合掌禮拜,口唇翕動,默默祝頌著什麼。

旅人也出乎意料地站住了身,摘下了風帽,握劍無聲地微微躬身致意。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自從那場曠世之戰後,神的時代已經結束。九百多年光陰荏苒,如今記得那一段歷史、記得墓中女子的人,也已經越來越少——只有霸主和勝利者才會成為傳說,世人或許還記得開國的真嵐皇帝,記得一年一度化為海潮來到雲荒的海皇蘇摩,記得後來封疆裂土的六位王者。然而,又有誰記得那個曾在亂世力挽狂瀾的空桑女劍聖?

她的一生默默無聞,在九天之上魂飛魄散、化為塵土灑落大地時,甚至連一座衣冠冢都不曾留下。

孔雀在墓前誦完了一段《地藏經》,用雪白的僧衣拂了拂墓前的碑——那塊石碑半埋在厚厚的飛沙里,顯然也有些年頭了。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字,下面蓋著硃紅色的玉璽。看落款,書寫碑文的竟赫然是開創當今光明王朝的光華皇帝真嵐。

根據碑文的記載,在九百年前的最後決戰里,空桑女劍聖慕湮為了天下蒼生,親自出手封印了冰族的統帥破軍少將雲煥——失去了強大的統帥,冰族在空海雙方的聯盟面前再無取勝的機會,終於被空桑和海國聯手逐出了雲荒。

那是扭轉乾坤、決定性的一戰,輝煌奪目,載入了史冊。

然而百年的風塵畢竟將很多湮沒,如今這裡冷落凄涼,早已被人遺忘。

「六十年來,我在北海上常常想著能回到這裡來參拜。」旅人佇立在墓碑前,低聲嘆息,「世事如白雲蒼狗,為什麼人們都只記得那些顯赫一時的英雄霸主,卻早已忘了真正結束亂世的人呢?」

「劍聖她既然以『湮』為名,想來也不希望人們記住她。」孔雀難得正經了一揮,合十嘆息,「走吧。可能連我們現在這樣的拜訪,也已經算是驚擾了……」

旅人在墓前駐留了片刻,抬起手輕撫古碑,眼神複雜地變幻。

石碑的正面刻著光華皇帝御筆書寫的銘文,背後卻用淺浮雕刻了一幅圖畫,描繪著最輝煌的一瞬:戰爭已經進入最後關頭,戰雲密布,龍神騰空,迦樓羅展翅,暗夜中百萬雄師對峙。在那一片血和火之中,空桑女劍聖白衣執劍,御風而來,登上了迦樓羅,一劍刺入了冰族統帥的心口。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凝固成傳說。

雕刻那一幅《劍聖誅魔圖》的顯然是個名家,將那樣宏大的場景描繪的栩栩如生,那一瞬間的所有細節都凝固了,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歷歷在目:劍聖慕湮臉色蒼白,在一劍得手後卻殊無喜悅。破軍少帥坐在迦樓羅上,被一連五劍刺穿心口,五劍首尾相連,在心臟上刻下了一個五芒星的符號。

——然而奇怪的是、在最後生死的那一瞬,破軍卻並沒有絲毫想要拔劍反抗的樣子,反而用自己右手緊緊抓住了的左手,彷佛竭力對抗著身體里的什麼東西。

在最後一劍時,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臂,彼此眼裡的神色卻極其微妙。破軍凝視著刺殺自己的空桑女劍聖,嘴唇微啟,似乎在說著一句什麼——他心口的血順著光劍滴落,一滴滴落在劍聖的手上,殷紅刺目。

那樣凝固的一瞬,包含著無數無法言說的劇烈的感情,漫長得彷佛是永恆。每次他看到這幅圖畫,便不由的微微窒息。

數百年來,命輪不曾停止地旋轉著,每轉過一輪、便有更多的血和犧牲者出現——到底,他們這些人在做的一切,究竟是墓中女劍聖所希望的、抑或是她不願見到的?又有什麼,可以斬斷那一條血的鎖鏈呢?

北海來的鮫人站在蒼莽的暮色里,恍惚地想著,眼眸里露出一絲淡淡的困惑。

夜色降臨後,整個空寂之山籠罩在一片森冷邪魅的氣息里。寒風刺骨,耳邊的鬼哭聲不絕於耳,時遠時近,彷彿隨著呼嘯的砂風一起在大漠上旋舞來回。

四壁上鑿有燈台,火焰一明一滅,在寒夜裡散發出單薄的暖意。

半晌,洞窟深處水聲嘩地一響,旅人在水池裡沖洗完了身上的血和沙,撿起身邊的黑色長劍,將長衫重新披上,不作聲地走了出來。孔雀在洞口邊生了一堆火,正在燒著什麼,看到他出來抬頭招呼。

「嘿,這裡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你,但至少有水可以讓你洗個夠。」僧侶用枯枝將火堆撥開,裡面滾出幾個黑乎乎的糰子來,「這是前幾日牧民送來的沙芋,要不要來一個?」

旅人搖了搖頭,挑了一個離火堆遠的地方靠石窟坐下。

「也是,芋頭沒滋味。要是有個烤全羊就好了,可惜那些牧民太小氣。」孔雀便也不多客氣,自顧自地俯下身,從火堆里撿起了兩顆芋頭,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想了想,彷彿是好容易下了決心,從懷裡摸出一物來:「對了,我這裡還藏著個羊棒子,要不要?」

旅人再度搖了搖頭:「我不吃葷腥。」

「哦?」孔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他娘的,你倒是比老子更像個和尚。」

他便不再理會同伴,徑直大嚼起來,吃得嘖嘖有聲。這個僧人看似普通,探手入火中取食卻面色不變,渾若無事。然而旅人默默看著,並沒有露出多驚訝的表情來。

這個來自西域的僧侶加入命輪已經四百年,身為六大守護者之一,資歷甚至比自己更老。他說自己是中州的僧侶,精研佛法,曾被回鶻可汗封為護國法王。修成羅漢果位後,他發下心愿傳播佛法,翻越慕士塔格來到這片陌生的大陸。

然而他的真正來歷,卻一直是一個謎。不說吃肉飲酒,殺生修歡喜禪,光聽他滿口的粗話,哪裡有一點得道高僧仙風道骨的樣子?

這個中州來的和尚,到底為什麼不遠萬里來到雲荒?

其實,「命輪」里的每個人都是深不可測的吧?

即便整個命輪只有六個人,卻掌握了翻覆天下的力量——幾百年來,他們幾個天各一方,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有在每隔六十年一次天現異象、命運之輪開始轉動時,他們才會從天下各處奔赴而來,各自歸位,履行屬於自己的使命。

九百年了,世間幾度輪迴,六位成員也有生死更迭,但命運的輪盤卻一直不曾間斷地旋轉著——到底又是什麼將這些素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前赴後繼、不懼生死,走著一條看起來似乎是永遠走不到頭的路?

那,又需要多麼強大的信念和願力啊……

強大到,居然可以衝破宿命和生死的束縛。

「我說,龍,這次你可做的有點過了。」孔雀一邊吹著芋頭上的灰,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一直跟你說,殺人的時候要低調、低調!沒事幹嘛要在奪羊大會上出風頭?你以為自己帥就要受萬眾矚目?」

旅人卻還是那樣淡淡然:「沒事的。」

「我操!怎麼會沒事?」孔雀蹙眉爆了粗口,將芋頭皮甩到他面前去,「我倒不是為你擔心——人多眼雜,我只是擔心會暴露了秘密!」

被同伴厲喝,旅人這才收起了臉上的恍惚表情:「不用擔心。我在離開的時候對齊木格的所有人施了術法,銷去了他們的記憶——退一步說:對於整個雲荒來說,一直住在北海的我根本是個陌生人,就算我出現,也沒有人認得我是誰。」

「哦……」孔雀想了一下,點點頭,「也是。」

「一完事我就會回到從極冰淵去。」旅人抱著劍望著天空,「光陰無情,等下一次再回來,只怕整個雲荒上見過我的人也都已經死光了——還擔心留下目擊者做甚?」

孔雀一愣,撫掌大笑:「對極對極!我怎麼沒想到呢?他娘的你是鮫人嘛,和我們不一樣!」

旅人也笑了一笑,然而那個笑容卻是隱隱悲傷。

鮫人和人是不一樣么?或許是吧。

「說實話,我倒真想去從極冰淵看一看。」孔雀一邊又赤手探入火里撥拉著,搜索剩下的芋頭,「可惜這裡那麼多亡靈每天都蠢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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