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死了一隻羊

大清早,我還沒從夢中完全醒來,就被一位老僱主給叫醒了。

我記得我做了一個好夢,但是被他叫醒後,就不記得具體做了什麼好夢了,只記得那是一個好夢。我有點掃興,我在被窩裡一動也不動。

這位老僱主叫普布次仁,他有狐臭,他也有很多錢。

這個清早,我實在不想起來。我從被窩裡看了一眼普布次仁,沒有說話。

太陽從窗戶的縫隙里照進來了,屋裡暖和起來。陽光讓普布次仁的狐臭在空氣中散發開來。他的狐臭的味道本來就很厲害,這會兒,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狐臭的味道讓我睡意全無了。

普布次仁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些,他只是對我說:「拉一趟貨吧。」

我走過去打開窗戶,看著窗戶外面說:「我今天休息。」

普布次仁這時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麼,走過去把另一扇窗戶也打開了。他也對著窗戶外面說:「拉到老地方,上午出發,下午就到了。」

我說:「今天我休息。」

普布次仁笑了,說:「今天的貨急,必須今天去。」

我也笑了,說:「我今天真的要休息。」

普布次仁就說:「給你加錢。」

我猶豫了一下,說:「加多少?」

普布次仁不假思索地說:「五百。」

我就沒再猶豫什麼,穿上衣服跟他出來了。

裝完貨,普布次仁說:「你的大卡車看上去就像一頭壯實的氂牛!」

我說:「很多人也這麼說。」

普布次仁說:「他們說的沒錯,確實很像。」

我沒再說什麼,鑽進了駕駛室,然後我開著我的大卡車上路了。我從倒車鏡里看到普布次仁站在原地不動。

這會兒,我開著我的大卡車已經在荒野上了。荒野上看不到半個人影,讓人心煩。後面揚起的塵土,幾乎把大卡車給淹沒了。

已經是午後了,太陽很毒辣。我有點困,打了幾個哈欠。路筆直地伸向遠方,我忍不住閉上眼睛打了個盹。在荒野上行車,這是常有的事。但這也是在荒野上經常發生車禍的原因。因此,跑長途的司機們都喜歡帶個小徒弟什麼的。我也帶過一個小徒弟。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個小夥子不錯,很快就學會了開車。每當我開車開困了,他就替我開。

突然間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的雙手還在方向盤上,大卡車還在筆直的路上行駛著。我有點後怕,要是那個小夥子在就好了。可是,這樣想也沒有什麼意義。那個小夥子長得英俊,我很喜歡。就是因為他長得英俊,我女兒也喜歡上他了,跟他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連個音訊也沒有。我的老婆死得早,是我把女兒拉扯大的。可是最後,她還是跟著別人跑了。

這些事讓我腦子裡亂糟糟的,我使勁把腦門撞向方向盤,又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這一下,腦子裡似乎清醒了許多。

為了繼續保持這種清醒,我左手握住方向盤,右手伸向副駕駛的位子摸煙。我的手摸到了煙盒,我把手伸進了煙盒裡。我的手指感覺到裡面只有一根煙。我把那根煙掏出來,叼在了嘴上。

我看了一眼副駕駛的位子,發現打火機就在那個空煙盒的旁邊。我轉回頭,把手伸向那裡摸打火機。我先摸到了空煙盒,就使勁捏了一把,把空煙盒捏成了一團。我又快速地看了一眼,看準了打火機的位置。我很快就摸到打火機了。

我把打火機拿到方向盤的位子,打了幾次才打著,將叼在嘴上的煙點燃了。

我吐出一口煙圈,煙霧慢騰騰地在我面前散開,隨後消失了。之後,我又大口地吸了幾口,將煙吸進了肺子里。立時,渾身上下有一種很爽快的感覺。

那根煙在我的手指間快燃盡了,手指間沾著一些黏糊糊的東西,像是汽車的機油。快燃盡的煙頭把我的手指給燙了一下。我把煙屁股在手指間往前推了推,又拿到嘴邊狠狠地吸了一口。剩下的煙被我一下子煙吸完了。

我看了一眼,有點捨不得,最後又使勁吸了一口。這次,我吸到的不是煙的味道,而是過濾嘴的焦味。

之後,我將剩下的煙頭從車窗里扔了出去。

我發現打火機還捏在我的手裡。我把打火機放到了前面的儀錶盤上。

儀錶盤的上方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位活佛,一副慈祥的表情。那張照片晃來晃去的。照片上的活佛也晃來晃去的。這位活佛是我的根本上師,他一直端坐在我的心頭,紋絲不動。我開車這麼多年,沒出什麼事故,就是因為我的上師一直端坐在我的心頭。

我的眼睛盯著照片看,我的心踏實了很多。隨後,我的臉上露出了笑。

午後的天氣似乎更熱了。前面馬路上的熱浪像一道搖擺不定的風景。我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粒。我把手伸向座位的底下,摸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最後,我摸出一個塑料瓶子。裡面只剩下一點點水。

我用牙齒咬開瓶蓋,把瓶子里僅有的一點水往自己的嘴裡倒。那點水很快就滑進我的喉嚨里了。我聽到喉嚨里似乎發出一陣「噝噝」的聲音,像是被火燙著了。

塑料瓶里的水很快就沒了。我狠狠地把塑料瓶子扔到了窗外。我從倒車鏡里看到塑料瓶在荒野上飄向了遠處,像是要急於擺脫掉跟我的干係。

突然,卡車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我趕緊轉過頭來。我一邊減速一邊從倒車鏡里往後看。我從倒車鏡里看到後面的馬路上有個東西在翻滾著。

我一個急剎車停下了車。

我又從倒車鏡往後看。那個東西在馬路中央停住了。

我繼續從倒車鏡里看那東西。那個東西一動也不動。

我打開車門走下車。我向那個東西走去。

待走近時,我看見那是一隻羊。那隻羊已經被我的卡車撞死了,一動也不動。

我在羊旁邊蹲下身來。羊的眼睛半睜著,血從羊的嘴角流了出來。

我馬上想到了我的根本上師。我閉上眼睛念了幾句六字真言。

之後,我睜開眼睛看遠處,遠處什麼也沒有。

我又看了一眼羊的屍體。羊的嘴角的血流得更多了,半張著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澤。

我站起來,走到路邊四處看,四處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只有一陣一陣的熱浪起伏不定。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卷報紙,撕下一小張長方形的,拿在手裡。我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絲。我把煙絲放在撕好的報紙上,開始仔細地卷。我用舌頭舔了舔介面,將煙捲好了。每當沒有了紙煙,我就自己捲煙抽。

我將捲煙叼到嘴邊,準備拿出打火機點。

我在口袋裡找,沒有找到,就想起什麼似的向大卡車的方向走去。

我打開駕駛室的門,從儀錶盤上取出打火機,打著,點上煙。這時,我看見了掛在方向盤上方的照片上的我的上師。他一動也不動地斜眼看著我,眼神里似乎有責備我的意思。我有點不知所措,趕緊關上了車門。

我轉身靠在車門上抽煙。抽了幾口之後,不由自主地往死羊的方向看。死羊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不由自主地念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後,我又轉回頭來繼續抽煙。這煙草沒有絲毫的勁道,抽著就像抽羊糞蛋卷的那種娃娃們抽的煙一樣。

我一邊抽煙一邊看前面的荒野。荒野上什麼也沒有。我抽完煙,將煙蒂扔到地上,使勁在上面踩了踩。

然後,我轉身向死羊的方向走去。我到了死羊的旁邊,死羊還是一動也不動。我站著往下看死羊。死羊嘴角流出的血更多了,在馬路上凝聚成一大塊紫黑色的圖案。這圖案有點古怪,我似乎在哪裡見過,卻又記不起來。我蹲下來把死羊抱在了懷裡,站起來看遠處。

遠處什麼也沒有。我抱著死羊往卡車的方向走。

我走到卡車旁邊,打開卡車后座的門,把死羊放在了後面的座位上。

我重重地關上后座的門,打開了前面的門。我跳上了駕駛員的位置。

我發動汽車。幾次發動,只是發出「突突」的聲音,沒有發著。後來終於發著了。但是聲音很古怪,一直「突突」「突突」地響個不停。

待我坐穩之後,我又看見照片上的上師在盯著我。他的目光嚴肅,讓我有點心虛。我趕緊低下頭雙手合十說:「您也看見了,那隻羊是我撞死的,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抬頭看時,照片上的上師還是那副表情。

我在心裡抱怨了一聲:「您也不提醒提醒我,撞死一隻羊,讓我積下罪孽。」

照片上的上師的表情似乎更嚴肅了。我有點不知所措了。我回頭看一眼后座上的死羊。死羊很安詳地躺著,一動也不動。

我回頭看上師,上師的表情似乎變了,不再那麼嚴厲了。這下我有點放鬆了,掛上擋,讓車動了起來。

我想此刻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我緊閉嘴巴,只顧開車。我從後視鏡里看到我的兩隻眼睛,我的眼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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