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到了!」一個比我還小的小孩用尖細的嗓音喊道,喊完之後小孩就不見了。

接著有人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我家門口了,有點拘謹,背著個藥箱子,看上去還有一點駝背。他就是我們在等的赤腳醫生。我之前沒有見過他,但跟我想像中的樣子很接近。

天已經快黑了,外面下著大雨,還有此起彼伏的青蛙的叫聲。

我父親用手電筒照著赤腳醫生的臉說:「你怎麼才趕到啊?」

赤腳醫生的身上全是泥,顯然他在路上摔倒了好幾次。他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安地看著我父親,說:「我是從另一個村子趕來的,一路上小跑著沒有停下過,感覺肺都快要從嗓子眼裡吐出來了。」

我父親瞪著他不說話。

這時,外面的青蛙又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赤腳醫生就說:「剛才在你家門口還踩到了一隻青蛙,好像給踩死了。」

我們都沒有理他。

我父親是我們這個村的村長,我們村裡的人都有點怕他。可以看出,赤腳醫生也有點怕我父親。

最後,我父親瞪了他一眼,說:「還磨蹭個什麼呢?快去救人啊!」

赤腳醫生就趕緊問:「孕婦在哪裡?」

我父親指了指我家院子里的小木屋,說:「就在那裡面,裡面有很多女人守著呢。」

之後,一個女人把赤腳醫生帶進了小木屋。

從赤腳醫生進門到他進了那間小木屋,我一直在拿手電筒照著他的腳看。發現他穿了一雙被泥水完全弄髒了的皮鞋,我有點意外,也有點失望。我開始以為他肯定是光著腳來的,藏語里「赤腳醫生」就是光著腳的醫生的意思。那一年,我八歲。我對他充滿了好奇心,尤其是對他的腳。

等赤腳醫生一進小木屋,我就回頭把我的困惑對我父親說了出來:「阿爸,他怎麼還穿著雙鞋呢?」

我父親有點沒有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盯著我的臉看。

我趕緊解釋說:「赤腳醫生不是不穿鞋的嗎?他怎麼就穿著鞋來了?」

我父親「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嚴肅地說:「誰說赤腳醫生就不能穿鞋了?這些赤腳醫生整天跑來跑去的,跑那麼多地方,不穿鞋怎麼可以啊?」

我還是執著地問:「那他們怎麼叫赤腳醫生?」

我父親說:「那只是個說法而已!」

我還是沒有明白。

這時,我父親說:「你快進去看看怎麼樣了?」

我進去待了一會兒就出來了,對我父親說:「他們還在圍著我姐姐忙乎著呢,我姐姐還在嗚哩哇啦地叫個不停呢,其他女人們也嗚哩哇啦地叫個不停呢。」

我父親問:「那個赤腳醫生在幹嗎?」

我說:「赤腳醫生也在忙著呢。」

我父親臉上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不看我看著那個小木屋的門說:「現在的這些女人也真是,生個娃娃都這樣!生個娃娃真有那麼難嗎?撇開大腿使勁憋口氣不就出來了嗎?真是的!」

我對我父親的話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從小木屋傳出的我姐姐的哭叫聲一聲大過一聲,充滿了整個院子。我阿爸的酒友尼瑪大叔和他的老婆卓嘎也被我姐姐的哭叫聲吸引過來了。尼瑪大叔和他的老婆似乎是剛從被窩裡爬起來的,披著個袍子,邊走邊揉著眼睛。

尼瑪大叔對我父親說:「怎麼還沒生出來嗎?」

我父親說:「還沒有呢!赤腳醫生來了也沒有生出來。」

尼瑪大叔說:「現在的女人生個娃娃怎麼就這麼麻煩呢?要是以前自個兒就生出來了。聽說我阿媽生我時就是在田間地頭生下來的,她說那會兒她還在割麥子呢,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已經生下來了!」

我父親說:「現在的人不能跟那時的人比了!」

尼瑪大叔的老婆也感慨了兩句:「做個女人真是難啊,生孩子拉扯孩子受苦受累不說,到最後男人們還一點兒也不理解!」

尼瑪大叔對老伴的感慨有點不耐煩,讓她趕緊進小屋去幫忙。

看著自己的老伴進了那間小木屋之後,尼瑪大叔對我父親說:「咱倆在這兒干著急也沒啥用啊,還是去我家喝兩口吧!」

我父親很認同地點了點頭,跟著尼瑪大叔走了。走出大門後,他又回來站在門口對我說:「你姐姐生了就過來喊我啊!」

我趕緊說:「我也不想待在這兒。」

我父親說:「你不許離開這兒,半步也不許離開這兒!」

半夜時分,我姐姐撕心裂肺、驚天動地、一陣高過一陣的哭喊聲停止之後,大家都無精打采地出來了。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都不說話。

我趕緊問赤腳醫生:「我姐姐生出來了嗎?」

赤腳醫生有氣無力地說:「你姐姐生出來了。」

我問:「那我怎麼沒有聽到小孩的哭叫聲呢?」

赤腳醫生說:「已經死了。」

我也沒怎麼想就趕緊往隔壁尼瑪大叔家裡跑。我跑進尼瑪大叔家的客廳時,發現尼瑪大叔和我父親已經喝醉了,東倒西歪地躺在那兒。他們前面的桌子上、桌子底下也東倒西歪地躺著幾個空酒瓶子,也像是喝醉了的樣子。我覺得尼瑪大叔和我父親躺著的樣子和那幾個空酒瓶子很像,就忍不住笑了出來。之後,想到我父親交給我的任務,就使勁推了推我父親。但是我父親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話,只是一個勁地揮手,最終也沒有醒過來。

我是在第二天吃早飯時才看到我姐姐的。我以為我姐姐的表情會是很悲傷的那種,但是我姐姐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說說笑笑的,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我父親和我母親也用有點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姐姐。

白天就那樣過去了,沒有發生什麼讓我感到意外的事情,我有點失落。

吃晚飯時,我父親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似的對著我母親說:「真可惜啊,可惜咱們家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就等於少了一個勞力啊,而且還是個男勞力!」

我母親瞪了一眼我父親,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我姐姐。

我姐姐突然停下吃飯,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發了一會兒呆,之後就忍不住地抽泣起來,渾身發抖,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那天晚上我有點餓,想把碗里的面趕緊吞到肚子里去,但吃了兩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姐姐正哭得忘乎所以時,我父親突然說了一句:「我明天一定要找那個混賬赤腳醫生算賬!」

之後,停頓了一下,動了幾下嘴巴,顯出繼續要說什麼的樣子。我母親給我父親使了個眼色,我父親就把已經衝到嗓子眼的話又咽回去了。

我父親一口把碗里剩下的面一股腦兒灌進了肚子里。

我姐姐放下碗跑出去了。

之前,我姐姐也多次這樣跑出去過,不管不顧我父親母親的勸告。我父親母親罵她,她就哭,像個潑婦一樣。

之前,我姐姐有個相好。那個男人長得很英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村裡好多姑娘都想跟他好。我姐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也很好看,村裡好多小夥子也想跟我姐姐好。後來,他倆就好上了。他倆好上之後,我父親母親就極力反對,千方百計地阻撓,但也沒什麼用,他倆就那樣好下去了。

一開始,那個男人不是我姐姐的相好。那個男人是村裡另一個女人的相好。那個女人是個有夫之婦,長得也不是很好看。小孩們都說那個女人很浪蕩,不知道這麼個英俊男人怎麼就喜歡上她了。後來,浪蕩女人的男人找了他的幾個表兄弟收拾了一頓那個英俊男人,他們就沒在一起了。那次差點還把那個英俊男人的好看的鼻子給整歪了。我看見有一段時間那個英俊男人老是用手捂著鼻子,不讓人看見。浪蕩女人的男人在村子裡到處吹噓說他把那個英俊男人的鼻子給打歪了,要是還不聽話就要把他的嘴巴也打歪。後來,不知怎的,我姐姐就跟他好上了。也有村裡人說他們倆才是最般配的一對,男人英俊,女人漂亮。一年以後,就在我父母也快要接受這個現實的時候,那個英俊男人不見了。沒過幾天,那個浪蕩女人也不見了。村裡人都說他倆私奔了。那時候,那個浪蕩女人還生了個女兒,村裡人說那個女人太浪蕩了,心太狠了,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捨得拋下。有人說他倆去拉薩了,也有人說他倆去了內地的上海廣州之類的城市了。總之,他倆再也沒有回來。那個英俊男人消失之後,我姐姐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起來了。等大到一定程度之後,我母親就對我姐姐說:「你要生孩子了。」我姐姐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苦澀的微笑。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親就把我從被窩裡拽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咱倆去找那個混賬赤腳醫生算賬!」

那時候,我們家算是我們村裡的富裕人家,具體的象徵就是我父親擁有一輛三天兩頭就出毛病的二手嘉陵牌摩托車。我和我父親出門騎上了那輛摩托車。我父親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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