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

嘉洋丹增第一次看到那捲被黃綾緊裹著的經書時,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年,他才七歲。一個飄著雪花的冬天的下午,他隨一個和他一塊兒玩耍的小女孩到她家裡時,在她家那黑乎乎的伙房的小方桌上發現了它。這裡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舊的,那架破碗櫃,被油垢弄得黑乎乎的鍋碗瓢盆,還有其他一些什物,只有那捲被黃綾裹著的經書是嶄新的。他看見從它上面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金燦燦的光來。

當時,小女孩的父親正閉目端坐在小方桌旁邊蠕動著嘴唇,含混不清地念誦著六字真言。起初,嘉洋丹增驚呆了,怔怔地站在那兒,眼裡閃出一絲奇異的亮光。小女孩和他的父親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突然,他像被誰猛地推了一把,一個箭步衝上去,抱住經書就準備往外跑。小女孩的父親立即睜開眼睛抓住他的小腿,猛地一拉,使他摔倒在地上。經書從他手裡摔到前面不遠處,在那兒依舊散發著金燦燦的光。他沒有哭,也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慢慢向前爬行,努力靠近那捲經書。看到這情景,小女孩的父親立即站起身來,踱到他身邊,踢了他一腳,對著他惡狠狠地說:

「你這畜牲!你想幹什麼?」

嘉洋丹增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沒有理睬。他繼續緩緩地向前爬行。

小女孩的父親十分驚奇地搶在他前頭,從地上撿起那捲經書。他轉過身用詫異的目光瞪視著他。

嘉洋丹增爬到他的腳下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腿,不讓他走開,用執著而又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著他。

小女孩的父親氣惱地罵了一聲「畜牲」,舉起那捲經書照準他的小腦袋重重地敲了一下,他便立即鬆開手,趴在地上,暈倒似的虔誠地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

小女孩的父親蠻橫地命令小女孩馬上趕他走。小女孩看了看父親氣憤的臉,匆匆走過去,從地上扶起嘉洋丹增,將他拉出了門外。

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裡,那捲經書對他的第一次的誘惑總是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難忘。

在嘉洋丹增十五歲那年,他來到了那個女孩家裡,差點成了她的丈夫,那個女孩叫仁增旺姆。那時,仁增旺姆的父親已經死了三年了。在這之前,無論有事沒事,他總愛往她家裡跑。但從那次事件之後,仁增旺姆的父親,那個老頭子便把那捲經書藏起來了。他總是看不到那捲經書,但他能感覺到那捲經書的存在。老頭子把經書藏在一個褪了色的破箱子里,將一把銹了的大鎖終日掛在上面,但他的眼睛還是能夠看到從破箱子里的縫隙間透露出來的光。那束光線能引得他雙眼發直。每當這時,他就會忘記身邊的一切,老頭、女孩。他會不由自主地將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到那個破箱子上,怔怔地盯著看上很長一段時間。每當這時候,老頭子就會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推他一把,或者踢他一腳,讓他從那種痴迷狀態中清醒過來,用惡狠狠的目光瞪上幾眼,用兇巴巴的語言罵上幾句,然後,命令女兒讓他馬上走開,並且命令他以後不準再來。但到了第二天,他仍會哄著仁增旺姆到她家裡,到處尋找那個被藏起來的破箱子,然後對著那個方位出神。有一次,他到仁增旺姆家時,門向外敞開著,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他開始有些緊張起來,開始用眼睛到處搜索。最後,他的眼睛穿越厚厚的牆壁在那個黑咕隆咚的庫房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發現了那個破舊的箱子和裡面用黃綾緊裹著的經書。他快步走到門前,輕輕地一推,門便自動地打開了。他從凌亂地掛在那兒的破衣服、破皮襖中間穿過去,背起箱子轉身就往外跑。那時正是中午時分,太陽像個銅鏡似的掛在高空中,放射出一種刺目的光,周圍沒有一片雲彩。他在院子中央停下腳步,把破箱子輕輕放到地上,眼裡閃爍著一種奇特的光,瞳孔立即變大了。他下意識地用手搖了搖那把生鏽的鎖,鎖便出乎意料地自動打開了。他屏住呼吸,猛地打開箱蓋,裡面立即放射出一道金燦燦子的奇光,和陽光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眼睛裡漸漸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祥和的感覺。他用雙手扶住箱蓋痴痴地注視著裡面的經書,好久不敢用手去碰一下。最後,他鼓起勇氣用力將手在衣服上來回搓了幾下,猛地將右手伸進箱子里,一把抓住經卷,輕輕取了出來,恭敬而虔誠地放到頭上,然後拿下來,上下左右仔細地觀看著。正當他把經卷放在懷裡準備解開縛住它的帶子時,老頭子突然凶神惡煞似的出現在他的面前。老頭子在嘴裡咕噥了一句什麼,一把抓住經卷的帶子猛地搶過去,還在他的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腳。立即,經卷在空中散開了。散開的經卷在空中閃著耀眼的光芒,雪花似的緩緩地飄落下來。在一陣極度的難受之中,嘉洋丹增像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觀賞一幕千載難逢的奇景似的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慢慢地,他那孩童般純真的臉上掛著一種幸福的、會心的微笑,他暈了過去。從此以後,老頭子便不讓他走進自己的家門。他總是一天到晚像條忠實於主子的狗一樣守在門口,老遠用那道幽幽的冷漠的目光陰森森地望著他。有那麼幾次,他想趁老頭子不在家的當兒哄著仁增旺姆到她家裡,再看看那捲經書,但女孩也時時提防著他,決不讓他隨便到處亂走。這樣他只能失望地遠遠注視著那放射出奇異的金燦燦的光束的地方出神。

後來,老頭子突然死了。對於他的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是一個陰風怒號的下午,他好像已經感覺到自己將要死了,臉上露出絕望的微笑。從中午起,他就讓女兒守在自己身邊,不讓離開半步。黃昏,黯淡的夕陽剛剛墜落到大山那邊,大地上便充滿了一種陰沉沉的氣氛,這時,他也斷了氣。在他臨死之前,只留下了這麼一句話:「千萬不能讓那捲經書落到那個壞小子手裡,總有一天,它的主人會來取它的,他會來的。那時,就交給他。」剛說到這兒,他就斷了氣。他的臉上帶著一種遺憾的可怕的表情,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

老頭子死後,嘉洋丹增便能暢通無阻地來往於仁增旺姆家裡了。但仁增旺姆死死記住了老頭子臨死前說的那句陰森森的話和說話時那副可怕的表情,堅決不讓他靠近那捲經書。有幾次,他想掐死她,帶著那捲經書逃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但每次他總是想方設法地抑制了這種想法。

嘉洋丹增不分白天黑夜地往仁增旺姆家裡跑,去看那散發出金燦燦的光的地方。

在嘉洋丹增十四歲那年,仁增旺姆已經十六歲了。每當他提出想看那捲經書的願望時,她就要求他做她的丈夫。每當這時候,他總是沉默不語,不肯答應。他從心底里厭惡她。看著她臉上那兩塊不停地顫動著的肥肉,他就會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馬上轉過身去,儘力避開,有時,甚至會吐出許多酸水來。每當他拒絕她的請求時,她會毫不客氣地把他趕出家門,並說明以後不准他再來。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卻像忘記了昨天發生的事似的照樣來,並且死死地糾纏著她要看那捲經書。這時,她又提出想跟他結婚的願望,他又拒絕,她又趕她走,不准他再來。就這樣反反覆復、循環不斷地過去了許多日子。在一個雪花紛飛的中午,他睜開惺忪的眼睛從被窩裡慢吞吞地爬起來,很不情願地穿衣服時,一種突然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想法使他決定答應她的請求。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門,徑直來到她家裡,將她從被窩裡拉出來,對她說他想看那捲經書。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晃動著臉上的肥肉,吧嗒了幾下嘴巴,含混不清地說:

「你是想看那捲經書嗎?好,那麼你要答應做我丈夫。」

「答應。」他用極生硬的語氣擠出了這兩個乾巴巴的字。

「真的?」她感到有些意外,但還是歡跳著站了起來,用臂彎環住他的脖子,發瘋似的在他臉上亂親一氣。他感到痛苦極了,但沒有吭聲,默默地忍受著。當那激情勃發的女孩的唾沫星子沾了他一臉時,他才實在忍不住了,一把將她從自己身上推開,惱怒地說:

「好!現在該拿出來了吧!」

她眨著那雙深陷到眼窩裡的細眯的小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說:

「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必須要等我們成親以後。」

嘉洋丹增像是給誰當頭擊了一棒,垂頭喪氣,萬般無奈地站在那兒沒動。

仁增旺姆背著那隻發白的木桶背水去了。她背水回來時,看見他還站在原地不動,便放下水桶,走過來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柔聲說道:

「好了,就讓你看一眼吧。」

說完,轉身走了。沒過多久,她便用雙手小心地捧著那捲經書踏著碎步走過來,遠遠站著,表情異常嚴肅莊重地說:

「你就這樣遠遠地看上一眼吧,你不能靠近它。」

嘉洋丹增的視線立即被那捲經書上散發出來的金燦燦的光緊緊地吸引住了。這情景就跟他在七歲那年第一次看到那捲經書時一模一樣。剎那間,他覺得那光束直直地射向了自己,使他眩暈,使他難以站穩。裹著經書的黃綾看起來比以前舊了,但比起八年的時光,也可以說是嶄新的,依然保持著本色。漸漸地,他發覺從那捲經書中散發出的光幻成了一條由赤橙黃綠青藍紫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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