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我們這個村子很小,只有一百來號人,誰家要是出了什麼事,五分鐘後就都知道了。

從村頭走到村尾,只要十分鐘的時間。一些人興緻勃勃地來這裡旅遊,十分鐘之後就很失望地回去了。

不過,總會有一些陌生人到我們這裡來。

那天,就來了一個陌生人。

每當村裡來了什麼陌生人,第一個知道的就是我們。我們都是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村子中央那個小賣部是我們每天聚會的地方。小賣部里廉價的酒,讓我們每天都爛醉如泥,等太陽落山後才搖搖晃晃地各自回家。

那天上午,來到小賣部門口的只有我一個人。我有點奇怪。我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等到一個人影。小賣部的售貨員是個女的,叫卓瑪。年齡跟我差不多,比我們村裡那些個女孩漂亮多了。也許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她不太愛理我們。她不是我們村裡的,她是村長帶來的。村長開了這個小賣部,自己又不會算賬,就把她給雇來了。聽村長說她算盤打得很好,但我們從沒見過她打算盤,那個算盤一直在櫃檯邊上放著。一些人說,過段時間她就要離開這裡。

我喝酒喝得有點上癮了,每天這個時候不喝上幾口,就有點坐立不安。我故意摸了摸我的上衣口袋。我的口袋讓我很失望。其實,我知道我的口袋會讓我大失所望的,從昨天開始我就知道我的口袋裡一文不名了。我只好等別人來買酒喝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有點暖和,我把上衣脫下來扔到了離小賣部門口不遠的一棵歪脖子樹上。那棵歪脖子樹上還掛了許多哈達之類的東西,這裡的人們相信那是一棵神樹。那棵樹看上去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那些祈禱者無休無止的祈禱疲憊了。

沒有了上衣,我顯得有點精神。我走進了小賣部。售貨員卓瑪在嗑著瓜子,她把瓜子皮吐到前面的水泥地上,地上白花花一片。

我看著她臉上堆起了笑。她只是繼續嗑著瓜子,沒有理我。

我笑了笑對她說:「能不能賒我一瓶酒,我明天就把錢給你送來。」

她幾乎連眼睛也沒抬一下,在吐瓜子皮的縫隙吐出了兩個字:「不能。」

我看了她一會兒就出去了。

太陽升起很高了。外面還是沒有一個人。那棵歪脖子樹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蔫不拉幾的。

我看見樹底下有個破桶,就提起來走到了不遠處的井邊。

這口井是我們這裡的第二口井。第一口井裡淹死過一個小孩,後來人們把它給填平了,還請了村裡寺院的喇嘛念了幾天經。但是後來,有人說那個小孩的陰魂遊盪在那口井的附近,到了晚上很多人不敢從那口井旁邊經過。有時候我喝醉酒從那裡經過時也有一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我從那口井裡打出了水。水桶里一隻青蛙呱呱地叫著。我們這裡的人對青蛙懷有敬畏之心,認為它是龍的子孫。那隻青蛙似乎在看著我,凸出來的眼睛有點挑釁的意思。我和它對視了一會兒,最後討好似的對著它笑了笑,把那桶水倒回了井裡。我聽到從井底傳來了青蛙的呱呱的叫聲。

等那呱呱的叫聲消失之後,我又重新打了一桶水。這桶水裡面沒有青蛙。我有點僥倖地趕緊把水倒進了我的破鐵桶里。那隻破桶開始漏水了。我提起漏水的桶跑向那棵歪脖子樹。

跑到歪脖子樹邊上時,桶里只剩半桶水。我把水全部倒向那棵樹,然後看著它。我眼看著那棵樹在我的面前精神多了,它的葉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太陽似乎被一塊雲擋住了。那棵歪脖子樹蒙上了一層陰影。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回頭看時,看見一個人正往小賣部這邊走。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個陌生人。

我沒有站起來,蹲著等那人過來。

陽光又回來了。我看清了那人的臉。那是張三十歲左右的臉,一副疲倦和哀傷的神情。

他走到小賣部門口就站住了。我以為他會跟我說話,但是他沒有跟我說話。

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從裡面取出一根抽了起來。

我看了看他,起來向他走去。

他遞給我一根煙,說:「抽根煙吧。」

我沒有拒絕。我想起我的褲兜里有一個打火機,就拿出來自己給自己點上了。

他只是抽著煙,不說話。

我把煙抽到一半,終於忍不住說:「你從哪裡來?」

他說:「我從一個很大的地方來。」

我說:「哦,我知道了,你是從大城市來的。」

他也沒說什麼,繼續抽著煙。

我看他有點奇怪,就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卻說:「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是來找個人。」

我仔細看了看他說:「你找什麼人?」

他說:「一個女人。」

我說:「我們這個地方很小,沒有多少女人。」

他說:「我要找的女人叫卓瑪。」

我立即就想到了小賣部的售貨員卓瑪,說:「噢,我知道了,我帶你去。」

我們就去了售貨員卓瑪跟前。她還在嗑著瓜子。她前面的櫃檯上也滿是瓜子皮。

我對她說:「這個人是來找你的。」

卓瑪停下了嗑瓜子,眼神有點奇怪。

我回頭看時,那人已經往外走了。

我追過去說:「她就是卓瑪,你不是要找卓瑪嗎?」

他已經走到了小賣部外面。他在陽光里站住說:「我要找的不是她。」

我說:「她也是外地的。」

他說:「不是她。」

我說:「那我們這裡就沒有你要找的女人了。」

他說:「我知道你們這裡有二十一個卓瑪,我要找的女人就在你們這裡。」

我笑了,說:「你是不是說佛經里的二十一個卓瑪 啊?可那是在佛經里啊?我們這裡哪有那麼多卓瑪?」

他說:「我看過一本書,說你們這裡就是佛經里二十一個卓瑪的故鄉。」

我說:「哈哈,我還真沒聽說過我們這個鬼地方是二十一個卓瑪的故鄉。」

他說:「不會錯的,書里這樣說。」

我閉上眼睛裝模作樣地念了起來:「嗡!敬禮聖救度母尊,敬禮速勇救度母,目如剎那電光閃,三界怙主蓮花面,萬千花蕊端嚴母;敬禮圓滿如秋月,萬千疊積面容母,如千星宿俱時聚,殊勝威光熾燃母……」

他說:「沒想到你還會背二十一度母(卓瑪)贊。」

我睜開眼睛說:「這有什麼,我們這裡的人都會念度母禮讚。」

他豎起大拇指說:「我背了很長時間也不會背這個。」

我又閉上眼睛更加大聲地念了起來。

這時來了另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叫次多。他和我一樣也是個囊中羞澀的傢伙。

他說:「你怎麼在這兒賣弄似的念度母禮讚?」

我說:「我只是念給這個陌生人聽聽。」

他看著陌生人,像是突然看見了他,說:「他是誰?」

我說:「他說他來自大城市。他說他來找他的女人。他說他的女人叫卓瑪。」

次多說:「卓瑪?會不會是我妹妹啊?」

我說:「對啊,你妹妹也叫卓瑪,我怎麼沒想到啊!」

次多說:「我妹妹已經是個少女了,你怎麼能想不到呢?我妹妹也去過大城市。」

我說:「那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看住這個人。」

次多小跑著從那口水井旁邊跑去了。

次多走後,陌生人對我說:「你真不知道你們這裡是二十一個卓瑪的故鄉嗎?」

我說:「不是我不知道,我們這裡真沒那麼多卓瑪,我們這裡總共才一百來號人。」

他只是看著我笑了笑。

次多很快就領著他的妹妹來了。

次多和他的妹妹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次多指著那個陌生人,問他的妹妹:「你認識這個男人嗎?」

次多的妹妹說:「我在城裡打工時,好幾個男人都說要娶我,但我現在有點記不清他們的樣子了。」

次多說:「你好好看,不要弄錯了。」

次多的妹妹就仔細地看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看著她說:「我要找的卓瑪不是她。」

卓瑪的哥哥有點失望。

卓瑪也有點失望,她看著陌生人說:「你仔細想想,你真的沒有說過要娶我嗎?」

陌生人說:「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句話。」

這時我特別想喝酒了,就故意對次多說:「你有錢嗎?買瓶酒吧。」

次多說:「我沒錢。」

我說:「我知道你沒有錢,我就故意問問。」

次多也不覺得尷尬,對自己的妹妹說:「卓瑪,給我們買瓶酒吧。」

卓瑪看著那個陌生人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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