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呢石,靜靜地敲

洛桑是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一個月里幾乎有二十天他都醉著。

他阿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在醉著。他阿媽是在一個月前的某個午後突然去世的,沒有任何預兆,午飯時還吃了一大碗酥油糌粑。

當時,洛桑的老婆桑姆勸她不要吃得太多,說老人吃多了不容易消化。老阿媽卻很生氣,說:「我都這把年紀了,誰知道還能活多久,能吃就多吃點!」

吃完那一大碗酥油糌粑後,她還喝了一大碗茶。之後,她覺得很困,就側身躺在卡墊上,呼呼地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洛桑的阿媽死後,老人們開玩笑地說:「至少這個老太婆沒有餓著肚子離開人世,還算有福,不像五八年那些個餓死的,死了都成了餓鬼了。」

據洛桑的老婆後來回憶說,阿媽在睡著前還提到了洛桑,突然說了一句:「洛桑這傢伙是不是又在外面喝醉酒了?整天連影子也見不到,太像他酒鬼阿爸了!」

洛桑聽了這話就覺得很悲傷,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不孝之子。但更讓洛桑覺得悲傷的是,阿媽去世時自己竟然醉著,這也太不像話了。這讓他在村裡再次成了笑柄。

辦理完阿媽的後事,他幾乎就讓自己天天都醉著。他說這是讓自己不感到悲傷的唯一辦法。老人們翹起大拇指對著他說:「你這傢伙現在的樣子簡直都超過你那名副其實的酒鬼父親了。」

洛桑不理他們,任他們怎麼說。

洛桑的父親也是個嗜酒如命的傢伙,後來死在了酒上。

關於父親的死,洛桑記得很清楚。一天冬日的早晨,幾個小夥子把已經凍僵了的父親的屍體抬到大門口時,四肢在地上向四處伸展著。小夥子們想把洛桑父親的屍體抬進院子里,但那時他們家的門太小,怎麼抬也抬不進去,沒有了辦法,就只好放在門口,往院子里喊了一聲,走掉了。母親出來看著門口僵硬的屍體沒有流淚,只是冷冷地說:「我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是遲早的事。」

被凍僵了的洛桑的父親的臉上似乎還掛著一絲笑,似乎在看著天上笑。

洛桑的母親瞪了一眼丈夫那張發青發紫像是笑著的臉,轉身就進了院子。

當時,洛桑還睡著。母親怒氣沖沖地把他從被窩裡拖出來時,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母親把他拉到門口,指著父親冰冷的屍體冷冷地說,這就是亂喝酒的下場。洛桑看著父親發青發紫似微笑著的臉,心裡還有點好笑。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一種笑。那個笑容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腦海里。後來,每當想起父親時,他的腦海里就浮現出父親那怪異的笑容。

當母親說你父親喝酒喝死了時,他才害怕起來。漸漸地害怕得發抖,不敢說話,想哭又哭不出來,心裡暗暗發誓自己將來絕不沾酒這東西。

可是剛過十八歲,洛桑就迷上了喝酒,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了。他母親只好嘆著氣說自己真是命不好,可能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

這一天的白天洛桑又像往常一樣去找他的酒友丹增喝酒了,一直喝到了晚上。

晚上有月亮,低低地掛在天上,很大很圓很亮。洛桑和他的酒友丹增走在月光里,醉醺醺的,鼻子里哼著小調。有一次,他倆還停下來,對著月亮撒尿,嘴裡胡亂罵著什麼。後來,他倆就各自走回各自的家了。

洛桑一進屋就甩掉腳上的靴子,吐著酒氣往老婆的被窩裡鑽。

他老婆被他吵醒,從被窩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罵道:「你這個酒鬼!」

他抱住老婆的腿,繼續往被窩裡鑽,還笑嘻嘻地說:「我就是個酒鬼,我喜歡這個名字!」

早上天剛亮,洛桑就醒來了。醒來後,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說:「昨晚的月亮特別特別地大,特別特別地圓,也特別特別地亮。」

洛桑老婆說:「那又怎麼了?十五的月亮就是那樣!」

洛桑頓了頓又說:「我在月光里聽到有人敲嘛呢石的聲音了。」

他的老婆桑姆已經給他端上了一碗醒酒的羊肉湯,說:「你是不是還沒清醒過來啊?喝了這碗羊肉湯再說話。」

洛桑喝了一口羊肉湯,說:「我清醒得很!那敲嘛呢石的聲音靜靜的,卻又真真切切!」

他老婆問:「你是在哪裡聽到的?」

他說:「路上,回來的路上,那聲音就是從嘛呢堆的方向傳來的。」

桑姆仔細看了他一眼,接著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不可能,刻石老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再也沒人會刻嘛呢石了。」

洛桑說:「我知道他死了,可是我確實聽到了,就像之前他活著時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桑姆說:「不可能!」

洛桑說:「什麼不可能?我親耳聽到的,有什麼不可能!」

桑姆笑了,說:「你回來時醉得就像條狗一樣。」

洛桑說:「我知道,你還罵了我一句酒鬼。」

桑姆說:「我以為你糊塗了呢!」

洛桑又喝了一口羊肉湯,想了想,說:「我雖然醉得像條狗一樣,可我什麼都記得。」

桑姆說:「不可能。」

洛桑說:「我也覺得奇怪,平常喝了酒什麼都不記得,可是昨晚上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桑姆的臉上浮上一絲壞笑,說:「你還記得什麼?」

洛桑看出了老婆臉上的壞笑的意思,他的臉上也浮上同樣的壞笑,一口喝乾碗里的羊肉湯說:「你就別問了,我都記得,什麼都記得。」

桑姆說:「你發誓!」

洛桑說:「我是從來不隨便發誓的,但是我真的什麼都記得。」

桑姆也就笑,不說什麼。

洛桑也笑,不說什麼。

桑姆重新盛上一碗羊肉湯,依然壞笑著說:「把這個也喝了,你該好好補補了。」

洛桑沒說什麼,又「咕咕咕」地把羊肉湯給喝了,就像他平常大口地喝酒一樣。

上午,太陽被那幾塊烏雲緊緊地裹著,老也出不來。

一陣大風從東面呼呼地吹來,烏雲不見了,太陽也升起來了,之後村裡人也集中到村中央的那個廣場上了。

村裡人每天都喜歡談論各種各樣新鮮的話題,先是談論了昨晚的月亮,都感嘆了一陣昨晚的月亮的大,昨晚的月亮的圓,昨晚的月亮的亮。

然後洛桑就說了自己在昨晚的月光中聽到有人敲嘛呢石的聲音的事。

他的話一下子引起了人們的興趣。

人們紛紛議論起來,最後,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洛桑說的是真的。

一個人還怒氣沖沖地說:「一個酒鬼的話有什麼可信的!」

洛桑顯得很無奈,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就發起誓來。

他發完誓人們也不相信他的話。

他發現昨晚和自己一起回家的酒友丹增也在人群中,也在笑著,就豎起眉毛瞪他。

這一瞪他才發現酒友丹增的臉發青發紫,還似笑非笑著,洛桑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父親死後的那個笑容,心裡有點緊張,不知所措地問:「你的臉怎麼了?」

酒友丹增說:「我也不知道。早晨我老婆說我的右臉發青發紫,我照鏡子看時果然發青發紫得厲害。」

洛桑說:「真是一件奇異古怪的事情,還好你還活著。」

酒友丹增看著洛桑的臉說:「你說什麼?」

洛桑這才反應過來,說:「噢,沒什麼。」

酒友丹增瞪了他一眼,說:「我懷疑是你昨天晚上打我的。」

洛桑認真地說:「不可能,昨晚上的事我都記得。」

酒友丹增說:「是嗎?」

洛桑笑了笑,但還是很認真地說:「是。」

酒友丹增說:「我不相信,平常我喝醉酒,一說錯什麼話,你就喜歡打我的右臉。」

洛桑說:「但昨天晚上我確實沒有打你的右臉,這我記得清清楚楚。」

酒友丹增笑了,說:「那你發誓你昨晚上沒有打我。」

洛桑又一次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說:「我發誓!」

酒友丹增摸了摸自己發青發紫的臉,說:「那我相信了,可能是我自己栽了一跟頭,撞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了。」

洛桑不理他,看著旁邊那些用詭異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村裡人說:「可這些人不相信我!」

酒友丹增馬上站到了洛桑的一邊,對著村裡人說:「洛桑平時是從不發誓的,只要發誓了,就不會是假的,你們趕緊相信他的話吧。」

人們還是晃著膀子搖著頭。

酒友丹增也恍惚了,瞪眼對洛桑說:「昨天晚上我倆可是一起回的家,我什麼都沒聽到,你怎麼就聽到了什麼?」

洛桑說:「月亮,很大很圓很亮的月亮,你還記得吧?」

酒友丹增說:「記得記得,我記得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昨晚上那麼大那麼圓那麼亮的月亮。」

洛桑說:「你還記得你對著月亮說了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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