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齊諧 神卜先生

東京之勝,以墨江為冠。三春之候,櫻花爛熳,貴賤老幼,曳筇飛轎,十里長堤,幾無立錐之地。凡舞縆緣竿 ,演戲之為場者;巷談傀儡,猴狗之呈藝者,鼓樂喧闐,樹幟連帳。其他茶坊酒肆,糰子糗餈 之諸店,開羶逐腥,蟻集溢戶。想釋氏涅槃之日,八十億比丘集於跋提河邊,恐不過之也。堤半有白須神祠,祠傍郁樹之中,有白須老翁賣卜者,蒼顏仙骨,傴僂如蝦,葛巾道服,矮几上唯有爻與著及古書二三卷耳。眼懸叆叇,手執玉鏡,兀坐端嚴,殆若泥塑人。

有一書生,垢衣短袴,戴破帽、穿低履,累累然來乞卜曰:「小生西陲士族,求官來此地,三歲未得志,囊罄橐空,進退茲谷。因得舊知紹介,為一小校助教,一月數金,甘旨不能濡喉、布被不足禦寒。五分百歲,既得其一 ,而未得攀青雲之階,不知有曠塗 絕谷為之關隔耶?抑亦有司朦聵,無登用賢良耶?皇天茫茫,使我至貧窶如此,吾甚惑焉。請先生神卜,明誥之。」翁熟視笑曰:「子誠鄙人也,所謂井中之鱉,不知世有池沼者。夫天下之人來帝都者,無不志富與貴,若盡得志,野無耕夫、家無織婦,漁樵就官、芻蕘 飽祿,百工群商盡為搢紳,誰種穀?誰制衣?凡欲立志超於眾者,於官於師,於工商,於技藝,勉強刻苦,忘寢與食,堪不可堪、忍不可忍,加之以天稟之才,漸修一事,得見賞於人。以為邊土不能伸志,遂去故鄉,出於大都,何料同志有求者,多於在庾 之粟粒。於是萬選千,千拔百,汰之篩之,僅取其一,非沙礫中金玉,則不得中選也。若能金玉其身,求官干祿 ,易於拾芥。今沙礫其身,欲金玉其望,其亦不思而已矣。古人曰:『安命養性者,不待委積而富;名聲傳乎世者,不待勢位而顯。德義暢乎中,無外求也。』 子其少省焉。」書生茫然如失,遂傾帽而去。

一婦人,年可二十,袨服靚妝,顏如蕣花,悒然拭淚而來乞翁卜曰:「妾嫁一士人家,無幾,生一兒。爾後夫不顧妾,日夜沉醉花街,愛娼寵妓,流連不還。偶一語諫之,暴怒罵辱,不復似平生之行。自思非偕老之人也,欲告父母大歸,特悲一兒為繼母所育,必極慘酷,以故忍而不去。既而衣食殫亡,負債日加,不去,終逼饑渴。請先生告其可否?」翁曰:「是《易》所謂:『需於郊,利用恆。』凡婦有六德:一曰柔順,二曰清潔,三曰不妒,四曰儉約,五曰恭謹,六曰勤勞,是為恆。古之人有言:『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 況為士人之妻乎?盍修恆德,想未至險而需於郊者,宜柔順不妒,竭為婦之道。若欲諫而止之,彼益亂行,不如任其所為,靜待時也。暴風駛雨,不久而止。世之溺聲色者,以財盡產亡為度。物窮必變,既至其極,不必不變。唯不挾妒心、不思怨恨,柔順恭謹,不憚勤勞,誰復惡之?古語云:『精誠所在,神為之輔。』請其思之。」婦人唯唯而退。

有商俯首低聲乞卜曰:「不佞野州 絹商,年年來都販鬻,苦利潤少,頃賭米價,敗亡。再四賭,再四敗。偶會疾風霖雨,寒暖失候,以為好機,米價必騰貴,則倒囊買之。無幾,谷價低落,遂至破產。強乞親戚,尚可借若干金,將以復此敗,挽回故業,賣與買孰獲利?願告之。若獲巨利,欲厚酬。」翁掉頭曰:「嗚呼!子誤矣!夫禍生於欲得,福生於自禁。子之破產,則欲得也。凡子之四鄰人,皆欲財多家裕者;子之鄉黨之人,亦復若此。然則天下人咸莫不若此,而子獨欲超眾得財,此所以破產危身也。世之為賭者,在使人貧,欲己富耳。夫無功無勞,欲一叫之下,奪人之財、傾人之產,天豈與之哉!人亦不許之。縱有以一時僥倖得者,不久亦必失之,非百年後榮之計也。余嘗見其社近傍,為賣買周旋執事者不下百戶,一歲所費,以一戶千圓算之,幾登十萬。四方集其社為賣買者,不論勝與敗,年貽十萬,養百戶之人也。於戲!恤親戚之窮乏,吝與一金,動輙反目辱之,惠他人不敢惜焉,何其惑也。古人曰:『君子行德以全其身,小人行貪以亡其身。』 若欲全其身,莫若去貪心、絕賭念,積毫為厘,積厘為分,久之,可以積山。唯夙夜黽勉,宜營本業,此其所以取勝復仇也。若米價高低,余所不知也。」商如有所悟,謝而還。

一貴族杖傘來,豹頭虎鬚,漫街威嚴,戴黑帽、穿高屐,帶纏金鎖。相從者二人,一著氆氌 戎服、一著脛衣。突如問翁曰:「余有一女,年已加笄,將擇良偶,先生示其吉。」翁曰:「宜擇人而嫁,知為人母育子之道,則可矣!」從者曰:「娘子熟諸技,家庭有師,常守嚴訓,唯惑執柯者 多:一為東鄰,父在顯職,久參國政,最屬眾望者;一在西衢,家頗富饒,奴僕千指,倉廩繞屋,亦一區巨擘也;一屬北鄉,累世豪農,有田千頃,積聚如丘,其家與千戶侯等;一當南巷,以商為業,五港開廛,擴張販鬻,輸送海外,年不知幾百萬,而其子大約同甲。是以未決也,請指示其方。」翁蹙頞曰:「子啻說其家富產,不說其子才能。擇其方而不擇其人。積財萬億,資產如山,其子不尚,不能永保存,遂為他人有,乞食於路頭者,往往不為尠 。或雖無產無田,饑寒逼軀者,有才能而識力軼於眾者,是必有為之人,不長居人之下也。陳平,窮巷貧人也,以敝席為門,炊糠籺為食。然富人張負知其賢能而予女,果輔高帝,為漢丞相;賴朝 ,流罪窮士也,在伊豆山中,頗嘗苦辛,然時政 知其才器,以女妻之,遂亡平氏,掌握政權。是皆擇其婿才能也。子亦盍擇其婿才能,若方位識者所不道,若擇方位求耦,房南之人為吉,方在正南,欲入海嫁於廣利公 耶?」言畢一笑,從者默而退。

一少女卒爾謂翁曰:「發痴亡矣,去何處?」翁訝然曰:「發痴何物?」曰:「一黑點,大如錢,甚可愛。」翁笑曰:「貓兒耶?」曰:「然。今朝斷索而去,鄰嫗亦愛貓,捕而匿之,又可有還。若為賊所偷,剝皮啗肉,竟不還也。」言未終,潸然飲泣。翁曰:「莫愁,夜半必還,買魚待之。」少女喜曰:「無欺乎?」翁曰:「何言偽!」少女欣然而去。

一男子在傍曰:「先生以卜開場,未敢揲筴畫卦,何以知之?」曰:「彼來時頻弄指環。環者,還也,且在右手中指,故知夜半還。卜筮決疑者,人智所不及,質諸鬼神。事已不疑,豈用筮為哉!天下之事皆有定焉,定則有兆,業知其兆,不可煩鬼神。邵子 之心易則是也。」壯士曰:「仆亦有疑且惑未決於意者,請煩先生。仆未娶妻,以所擇甚難也,不論貧富貴賤,唯求容貌佳麗、才藝兼備、身體健康、能理家事者,偶有之,欲成竟止。因求諸花柳之巷,雖非無一二適於意者,彼反厭我,未嘗盡綣繾之情。屢獨睡青樓,以為天下無佳偶,是以年二十有餘,空房抱膝眠耳。果無配於我者耶?抑亦未遇其人耶?何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願先生有知,明告之。」翁諦視其人,魋顏蹙齃 、蛇眼狼口,短髮如螺、痘痕似網,而言語囁嚅,臭氣撲鼻。翁以為是天下醜男子,知其薄於艷福,心中竊笑之。忽一嚏曰:「凡男女之相耦,自有定緣。有緣則公主嫁於匹夫,貧女乘玉輿;若無緣,雖同梁合壁之室,有不能相見者。且夫一陰一陽,天地之道,鳥獸蟲魚,皆自有配偶,雖不自求,天必與之,其遲速亦自有時也。古人有言:『天之生佳麗也,將報名賢,而俗之王侯,乃留以贈紈絝,此造物所必爭也。』足下為賢才之人,天報以佳麗;若不賢良,枉以權力金力奪之。其女或不健康,或不貞操,亂家破產,世間往往有之。若賢才而不能得焉,則天之所爭也。余安知之?」其人如不解,默爾而去。

佛帽英靴,著窄袴、覆外套,手攜革囊,徐徐來者,某黨壯士也。年可三十,眉目秀雋,拈髭問翁曰:「仆加某黨者,頃黨派軋鑠,頗生紛擾。其魁甲在西國,乙在東京。往而與甲耶?止而與乙耶?先生請卜之。」翁曰:「黨者何?」曰:「自由黨、改進黨等是也。其間有議論不相合者,唯卜進退足矣。如不解者,乃執筴揲之,十有八變,得頤之益曰:『拂經,居貞吉,不可涉大川。』 」翁收筴曰:「顧足下近國豪農,有數頃之田,不乏於衣食者。盍居祖先之遺宅,守祖先之遺業?方今天下之政出於一途,欲撫育億兆,使各得其所,尚恐仁惠不洽,下民不便,募議員以修罅漏。而中其選者,一郡之所信,眾望之所歸,代千萬人應徵。全國議員凡三百人,與貴族合,偕言國是,擇善取良,始決事,堯舜之政亦不過之也。豈可別立黨,結與議大政哉!足下若為眾所選中其任,鞠躬盡瘁,可以竭其事。其任自有人,宜在舊里,務自家本業也。《易》所謂拂經者,則違戾經常也,謂棄本務末也。若能守故業,為修身齊家,則居貞而吉者。奔走四方,跋涉山川,則非吉也。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余於諸黨不知其可否,唯為足下筮得之,故略述其意耳。」壯士迷心未覺,逡巡而去。

一賈人,年三十四五,殷勤屈腰,來坐傍曰:「仆居神田,自父祖販賣布帛者。近時業務日衰,涉世甚艱,屢轉居,益極窮,因就九星家某先生乞教。先生曰:『與妻星不相合,是以睏乏。宜去妻別娶善星之婦,必獲大利,家亦富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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