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鬼談 高秀才

昇平校有高秀才者,鎮西藩士某氏次男,以鄉黨有神童之稱,父特寵愛焉。妙齡,從父來江都,入黌 就學,涉獵百氏,務作詩文。適遭母患,歸鄉居半歲,再入都,寄寓族某家。嘗聞上下野州之勝,將游於日光、赤城、妙義諸山,遍跋涉丘壑,以為作文之資。

時屬秋杪,溪水澄清,蔦蘿染紅,洵討幽 之好時節也。乃自攜錦囊,白襪青鞋,意任行,至神廟佛閣、城趾營跡,或記焉、或賦焉,雕章鏤句,好用險韻,自以為雖李杜韓柳,無以間然矣。汗漫 半月,歸途將過足利,詣孔廟,且一覽小野篁 修學之地。誤入歧路,行出田塍,退入樹林,愈往愈迷,遂入山中。彷徨多時,日既暮矣,忽有一老人,身纏藍縷、首戴破笠,草鞋藜杖,傴僂徐徐而來。生近,問前路,語稍不遜,老人不顧而去。生以為聾也,疾行,大聲問之。老人瞳目曰:「子誤入邪徑,今欲求正路,盍厚辭修禮而問?反倨傲鮮腆,奴僕視行人,此所以余不對也。」生服其有理,乍謝過,懇請教。

老人和面曰:「子所志甚不近,又路狹隘,高低犖确 ,暗夜安得到焉?不如待明而去。不厭卑濕 ,來余廬,足以遮雨露。」生喜,相隨行,屈曲 數十町,暗雲掩星,咫尺叵辨。

夜半,漸抵其廬,土階藁席,裁足容膝;地爐土鼎,焚榾柮 取明爾。老人謂生曰:「子游於名山勝地,有所得詩文,請示之。」生竊以為田野卑夫,雖少有口才,安得解余作?乃解囊,出平素所作數篇示之。老人眼光炯炯,通讀甚疾,卷而拋地曰:「吁!穢我眼矣。」以巾拭面曰:「輕佻纖靡之詩,摸擬 剽竊之文,見聞不博、考據不精,乖誤龐雜,使人厭惡。子以是等之作,欲售名求譽,以誇於世耶?本邦幸不以詩文取人,設如漢土,入場遇試,若子者不第必矣。」乃一一舉其誤謬,且正引據不精者。生驚駭,滿面來紅、兩腋流汗,如醉如醒,思穿地而入。老人又嗤曰:「子以有些學才,妄輕侮俗輩,動輒罵古人,若此病不除,終身不能進道達志,猶今宵迷途,入於草莽荊棘之中爾。自今已後,斷驕慢之心、去邪思之念,謙遜屈抑,以勤修身之學。如空詩浮文,徒費貴重光陰已。雕蟲篆刻,丈夫所不為。子盍思之,但學成業遂,有餘力則為之,亦無害耳。凡卒學問之業,以蓋棺之時為期。世間無限之書,以有限之壽,焉得卒業哉!聞西洋教人,有課課卒業之制,是尋常之學,固非爐冶博識,多通之材也。以不卒其業通其學,不能與常人齒列也。今子未通一課之學,未得為恆人 ,反欲以微藝誇於人,誤之甚者。夫旅人誤途,誤之尤小者;如子誤修學之道,誤之殊大者也。退而不省其私,其或陷無底之壑,子請熟思焉。」生唯俯伏,如以巨石壓一身,不能仰視面。少焉,鴉聲遙過,天將明,抬首見之,老人既去矣,而屋舍與前夜異,顧見身在一佛寺後廡。生益驚,出而觀之,則為金剛山中足利氏香華院也,距孔廟才數十武。

於是熟思老人警語,盡針砭心腸,慚羞赧顏,悔心始生。乃詣孔廟,拜先聖及左右十哲像,復無一肖老人者。生以為疇昔 之夜警我者,得非小野公神靈,假化老人教戒我歟!自是,生益研精。又積數年,遂為其藩教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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