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鬼談 牡丹燈

享保年間,江戶有飯島某,數世事幕府,館於牛門之外,家亦小康。有女名阿露,窈窕秀弱,風致勝眾,年十七,不幸亡母。父納妾,酷愛之。妾性狡悍,風波稍起,父厭之,使居阿露於柳島別業。

時屬仲春,園中梅花,紅白放萼。一日,醫師志丈伴浪士萩原生觀梅於龜井村,歸途,訪阿露於柳島。萩原生年亦弱冠,標緻優雅,才藝兼備,父歿後與仆居根岸里,素與志丈熟。志丈雖醫,實輕薄小人,阿諛富豪,得歡心謀活者。此日,欲使生亦觀解語之花也。阿露在屏間瞰之,視生之丰采風度,意好之,急命婢供茶果,又薦小酌。志丈欲使娘子面萩原生,娘子羞而不出。強牽手來,紅潮暈頰,流眄含情。志丈侑杯,應酬如合巹之禮,相偕親昵,遂不期為冰。日漸傾,厚辭而還。志丈慮後累,或恐有其鑽穴踰牆之過,不復到兩家矣。

生日夜思慕阿露,屢招志丈,志丈不來。苦慮百計,不能得其梯,因循兩三月,寤寐不忘,悒然送日耳。仆伴藏者,欲慰其憂鬱,頻勸游步。遂伴伴藏泛舟,釣於深川。行過柳島,將近飯島之庄,見後園門扇半開,乃使系船,竊覘園中。婢見生,喜走告曰:「娘子待君久矣,君終不來,以故飯粒不下喉,病日逼,身瘦體羸,將就木。請來慰娘子之病。」生驚,乃登堂,婢延入帳中。娘子見生,且喜且泣,共伸衷情,綢繆將不離。日已昏,將歸,阿露出一香盒曰:「是母之遺物也,秘愛不離身,今贈蓋於君,冀待相合之時。」生視之,泥金畫秋草,精巧入毫末。生喜,收之懷。忽有人唐突入室,勵聲 曰:「何者狡兒?來辱我娘 ,速延首受我刀。」兩人愕然,仰見則父飯島也。將揮刀斬生,阿露覆生隔之曰:「罪在妾,請殺妾。」父怒,直斬阿露。生驚絕,不覺發聲。伴藏在傍曰:「舟來山谷。」生遽然覺,正是一醉之夢,流汗淋漓,襯衣皆濡。試探懷中,盒蓋依然有焉。生怪其奇夢,未敢告人。

偶志丈來,潸然告曰:「娘子死矣。」生又駭,問其故,曰:「思君數月,沉鬱益病,縱告嚴父,自知事不成,去葯絕食,溘然終亡。仆聞甚悼,請供香華,修冥福。君灑一勺之水,勝於萬僧讀經。」生亦大悲,始悟舟中奇夢。示彼香盒之蓋,志丈亦驚異。既而及盂蘭盆會,邦俗照華燈,供蔬果以祀祖先,生亦家廟合祀娘子之靈。時初秋,暑熱未退,開窗納涼,恨嫦娥隱雲,獨對空庭,悵然不能寢。忽聞牆外屐聲來,生意訝之,竊從牆隙之,飯島氏婢攜牡丹花綉燈,冉冉與娘子來。生見大喜,匆匆開門邀之,問其所以來?婢曰:「阿娘逢君之後,戀戀不能誼,竟為病。父憂之,將擇婿定嗣。阿娘厭之,懊惱不能置。偶志丈來,謂君以病死。阿娘悲傷,欲剃髮為尼,妾苦諫,遂脫柳島之庄,潛來谷中,僅借茅屋僦 居焉。今夜來貴館,欲拜君之靈牌也。」生曰:「志丈亦謂阿娘以病亡,何其訛也?」遂相伴入室,卧婢於別室。

二人喜再會,共極歡好,雞鳴,開戶送之。如此連夜,綢繆愈堅。伴藏隔牆構室,竊怪生房夜夜有笑語之聲,穿牆覘之,有兩婦人與生相媟戲,其形模糊如煙霧,似非生人。伴藏大怪,告之鄰家白翁者。白翁以鑒相術為業,與生甚親。明朝訪生,視生血色不常,大驚曰:「君生氣大衰,邪氣纏身,恐為鬼所憑者。聞夜夜有來客,必非生人,終奪君之命,宜遽避之。」生曰:「是飯島氏娘子,今在谷中,夜夜與婢共來,固非鬼也。」白翁曰:「試之谷中尋之,恐無其人。」生往而索之,果無有焉。歸途,過新幡隨院墓所,有新冢,掛牡丹綉燈,與婢所攜相同,因問之。寺僧曰:「飯島氏娘子之冢也。」生始駭,乃告白翁,請避之之法。白翁曰:「我力弗能也,聞良石和尚當世碩德,子往而問之。」乃折簡授之。生謁和尚告實,懇請避其鬼。和尚曰:「是前世宿 因,非一朝之故也。凝魂纏綿,世世不釋,雖換世異所,不能免也。但得佛擁護,或得全今世,宜念佛誦經。」則書符授之曰:「宜糊貼諸窗戶,必避幽鬼。」生拜謝歸,如教貼之。

其夜二更,又聞屐聲,生密從戶隙覘之。婢曰:「君心變矣,閉戶不容,何其薄情也。」阿露泣曰:「已堅約,何遽背也?是必為人所讒也。」繞戶徘徊,遂悲號去。其夜,二鬼至伴藏宅,懇請除靈符。伴藏恐怖,不能接言,唯唯諾之,期以翌夜。伴藏以為不除,二鬼又來,不得已遂除之。其夜,二鬼又入生之室。明朝伴藏告白翁,白翁憂之,與伴藏訪生,生未起。開室,生已死矣。

此圓朝氏 所談,尚有飯島氏仆孝助忠心及伴藏奸惡、其妻橫死為怪等之事,以涉枝葉,略之。此事嘗觀於土佐某氏所畫橫卷,畫間以和文錄之,然生死後皆省之。孝助復仇、伴藏為賊等之事,恐圓朝氏添蛇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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