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鬼談 畫美人

藤子華,幕下士也。父在顯職,華未仕,讀書於青山別業,一婢一仆,不多交於人。有暇灌花瀹茗 、賦詩弄簫,又常好書畫文房之具,以為消閑之樂。有族役於崎陽者,及歸,購一美人畫幅,攜來貽生。紙本無款,系清人 筆,傅彩 緻密,容貌絕艷。生喜甚,揭諸齋中,日慰閑況。從經日顏色如生,嬋妍婀娜,媚態盪神,如見生欲言。是以秘愛不啻,寢則揭諸枕頭,相對就眠。遂作一詩題余白曰:

窈窕也妖嬈,今春僅二八。艷顏如李花,蛾眉似纖月。

朱唇點殘葩,素手白於雪。更不假鉛粉,香膩自然潔。

珠簪與金釵,鬂發光彩發。弱質纏輕羅,細腰垂綉紱。

手攜小團扇,褲下見錦襪。嘕然輔靨 生,盱瞜 欲腦殺。

妙畫來精神,不識誰氏筆。更憐去故鄉,蹈海求良匹。

何圖宿世緣,冰人伴我室。西施沉五湖,太真死黃鉞。

佳人與名將,不許見白髮。汝是在紙上,惇然守貞節。

不老又不衰,無憂復無疾。恨不共衾枕,與我為歡悅。

書了一笑,日既昏矣,時桃李爛熳,清香薰室,片月朦朧,些暖快肌,獨坐無事,點燈讀書。夜將三漏,畫美人飄然來,坐幾傍拜生。生訝,美人嫣然曰:「妾適來此,辱君寵遇,與君同室。今又感君詞章,不自揣鄙陋,望從君厚意。君不戾詩詞,請永垂憐。」生喜極,握手殷殷,遂為歡。生又問鄉貫,曰:「妾名小麗,父崔氏,為季珪 之裔,世居金陵,遭洪賊 之亂,父子離散,遂流寓四方。賊奪妾為奇貨,來滬上,賣娼家。一畫工描妾示人,是以得見知眾焉。然天質贏弱,不能接客,未半歲,逃而入仙群,終得來於貴邦,是亦夙緣也。」生聞,益憐之,忽作一詩,書箋曰:

茫茫九土暗雲橫,獨見崔娘出洛城。誰計蓬萊留畫舫,碧桃花下遇文成。

小麗讀之,莞爾,操筆又書箋曰:

不堪磊磈 寸胸橫,吐作延長五字城 。妾也菲才慚鄭婢,小詩爭得對康成。

生驚讀數過,驀然而覺,則一夢也。回顧畫猶在壁間,清貌依然,如夢裡相見。生酷奇之,自是,屢入夢。生不復告人,夢裡相狎半歲。一夜愀然泣曰:「久蒙恩遇,繾綣不忍別,然世緣既盡矣,請自是辭。」生悲問其故,曰:「明日自知,然再會亦弗遠也。」言訖,渺然,忽失貌。生大嘆,開眼視之,燈火如螢,喜雀噪檐,起而啟窗戶,日高已三竿矣。是日,冰人來議婚,生猶豫未應。母亦來勸之,生豁然悟之,則從命,即日貽禽。畫美人自是無生氣,彩工雖艷,尋常俗畫,非可甚賞者也。既而卜日,新婦來,宛然似小麗,比之畫優十倍矣。

世傳名畫通靈,韓干畫馬,傷足求醫;張僧繇畫龍,鬥起風雨;本邦金岡元信等畫,亦有相類焉者,固無足信者。設名畫盡來神活動,麟鳳游市、龍虎鬥街,官不遑驅逐,民亦遭害不少,畫工之罪不可逃也。有一戲譚:近世娼家乏於佳人,樓主以為名畫來神,設得活動同人,則得利不可測也。試使名畫工描數多美人,照燭展列之。美人盡通靈呈媚,互延遊客,是以廓中占壟斷,日得千金。同業者惡之,漸知畫美人,欲以破其策,又佣畫工,使描數只飢虎,臨張廛 ,一時放之,咆哮狂跳,盡啗之,至樓主小廝,無有孑遺。吁乎!畫之通神,一至此歟,可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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