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鬼談 花神

平春香,洛之書生也。弱冠游於東都,入於某氏塾,瀟洒逸雅,才學超眾。嘗養微恙族某家,病痊,時屬暮春,將觀櫻花於小金井,夙起輕裝,裹糧攜瓢行。蓋小金井為玉川上流,兩岸植櫻,樹皆合抱,單瓣稠密,不知幾千株。過保谷橋、梶野橋,以小金井橋為極。都下雅客,花時卜霽,曳筇 飛轎,頗極雜沓。堤之左右,民家零星,唯有開茅店、沾濁醪,或鬻香魚雞卵及筍蕨等者已。

春香生亦就一小店,借榻傾瓢,乘醉徘徊,殆如在白雲中,左眷右顧,不知斜日入西嶂也。既而晩風驟起,落花撩亂,群客四散,啼鳥歸塒。生獨坐花下沉吟,急把筆書紅箋云:

不厭珠河長路艱,尋芳盡日醉花間。山風一陣天將暮,戀著嬌姿不忍還。

香雲簇白萬櫻圍,金井橋頭月影微。懊殺夜風鳴樹杪,飛花歷亂點征衣。

遂系低枝去。時已昏矣,纖月裁照,逕路太艱,行未數步,誤途入反徑,紆餘屈曲,足亦甚憊。

忽有丫鬟,丰姿綽約,年可十二三,殷勤對生曰:「主公待君久矣,請枉步來。」生怪之曰:「余始來此,未有知己也,不知主公何人?」曰:「君去自知。主公曰:『平君今迷途,汝邀之。』」生以為塾中之人,或寓此地,遂從丫鬟往。澗水瀠洄,臨流構門,幽致閑雅,櫻花殊多。乃啟扉入,一雛鬟把燭而迎。逾閾 二三,室宇潔清,畫以櫻花,銀燭輝煌,華毯奪目,銅瓶金爐,芬馥滿室。匾書「華胥窟」三字,左右有金聯云:

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疏瘦精妍,不知為何人書,蓋李商隱詩也。少焉,宮樣婦人冉冉啟帳而出,婀娜艷麗,年未及笄。裳衣淡紅,皆綉落花,海棠含雨、芙蓉出水,不足喻也。生視而茫然,以為非月中姮娥,則巫山神女,何以幽棲此邊鄉。

女嫣然拜生曰:「適辱嘉惠,欣喜曷勝。妾本生於和州,得勢家寵遇,住此別墅。無幾,公捐館 ,多年寡居,常友山水而已。不圖蒙君之愛憐,足聊慰鬱悶,雖欲表芹忱,鄙鄉荒陬,慚無旨酒適都人口腹,幸藏花露一壺,請恕其不腆。」乃命婢陳列酒肴,金罇玉盤,粲映一室。

生不知所對,如醉如醒,心旌搖搖,不能自主也。丫鬟侑抔,才飲半,香氣 馝馞,味如甘露,渾身爽然,忽忘罷憊。不覺傾數杯,漸入佳境,頰暈紅潮,談笑寢狎。女乃吟生所作兩詩,琅琅清徹,聲如出於金石。生亦見床上有箏,頻請一曲。女不辭,乃和調低聲彈之,洋洋習習,揚白雪,發清角,或如崇山峨峨、如流波湯湯,於是相與樂甚。蓮漏報二更,玉山將頹,女曰:「夜已遲矣,不厭蕪陋,他室設衾枕,請一宿焉。」生謝其厚意,丫鬟乃攜手入室。生戲謂女曰:「君久守孤枕,得無只鴛之嘆耶?」女微笑曰:「讀書之人,為使婺婦 擾操乎?」翻手拍生之背。生哂曰:「樹有連理,花豈無並蒂哉!」言訖登床,錦衾溫柔,繞以六曲屏,短檠 照房,金猊 吐煙。將睡,女乃著白綾寢衣、纏深紅長褌,徐入衾來,曰:「由君之厚意,將解孤鴛之恨,君得無非言意相反耶?」生喜出望外,遂相擁,備極繾綣。既而凜風刺膚,東方將白,遽然夢覺,屋宇全無,只卧櫻樹下耳。生驚,追思疇昔,恍在眼中,徜徉久之,悵然取故道而歸。

生不能忘,越三日,再抵小金井,落葩亂點。既過半,依舊憩茶肆,待夜蹀躞 樹下,遂不見其居,冷氣侵肌,夜籟鳴梢耳。自是年年俟花候往,櫻樹之外無所見矣。居數年,偶父罹重病,飛簡招生。生驚駭,將理裝歸洛。時屬晚秋,此夜夢獨抵小金井庄,柴門籬落、苔封路埋。推戶登堂,闃無人影,蜘蛛結網、蟋蟀鳴床,床頭掛幅云:

舊事參差夢,新程邐迤秋。故人如見憶,時到寺東樓。

蓋杜牧別沈處士詩也。吟讀久之,覺來甚訝。其翌歸洛陽,無幾父歿。生繼家,襲父職。

明春三月,卜暇日,與友人賞花東山。花下拾一金環,上雕「華」字,以為是婦人指頭之寶,恨不得其主,懷之去。過圓山,登某阿彌之樓,團坐連嚼。日漸暮,鄰房有女客三四名,喋喋甚聒。一人曰:「今日之樂,實一年好愉快也。惜阿娘失指環已。」娘子曰:「指環不足惜,但雕我名者,為他人之有,是可惜也。」生隔障聞之,密呼婢女曰:「娘子名不言華耶?」曰:「然。」生喜,突入其室,曰:「阿娘所遺金環,得非此乎?」老婢見而喜,乃示娘子,娘子見生赧然,俯首謝厚意。生始睹娘子,年不足二九,艷麗婀娜,丰采亦似夢裡佳人。生於是魂銷心醉,不能啟口語言。老婢亦殷勤述禮,侑盞供餚。娘子亦見生之標緻,心中甚喜,審問居所姓名。生初不告,老婢亦強問之,因告之,且洗盞反 娘子。娘子又以巨杯薦生,殆如舊相識。友人促生,遂告別反坐,相與帶醉歸。

翌,老婢伴奴尋生來,謝以縐絹及糕。生堅辭不收,愈強愈辭,反出茶果饗之,且問:「娘子族貫及字否?」老婢曰:「家本某寺士族,兄弟三人,女唯一人已。今春十七,屢有求婚者,皆辭而不許。日女巧之外,讀書彈琴耳。嘗幼時與母詣清水觀世音賞花,過音羽瀑下,狂風一陣,撒水飛石,娘子顛倒暈絕石磴之下。乃入一茶肆,含水與葯,不蘇,母大嘆。忽有一老僧,破笠草鞋,攜錫來,憐娘子危厄,乃以念珠撫之,豁然開眼,漸得蘇焉。母大喜,拜僧,以為觀音大士假顯形救之,叩頭謝恩。僧又授紅箋曰:『是女之夫所書也,他年有逢,以此為證。』言了去。自是娘子益敏惠,如琴曲,無師所得也。及長,容貌鮮妍,不妝常有香氣。母與娘子密求其夫,以故不敢嫁於他也。昨酒樓上始逢君,歸來告母顛末,且喜君厚意,慕其風采,君豈非其人耶?」生驚,又怪其奇偶,因出一箋書櫻花舊作曰:「以此照娘子所得,或有相符者。」老婢懷箋而去,即呈娘子。娘子一見曰:「是我之夫也。」告母,母大喜,乃告父兄,以媒結婚。琴瑟能合,一家殊睦。生後問娘子遇僧之日,則游於小金井花下夢女之年也。生北面武士 某子也。

是友人松濤生為余談,二詩本國歌也,譯為七絕,勿咎其拙。若以是等詩,不能使花神感也。花神若喜是等詩,厚遇焉,三春之月,將不暇應接。

寵仙子曰:「以假為真,神憑人而遂情。末段以觀世音為媒,示生與花神有久宿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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