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譯後記

本書出版前,前輩們已為讀者奉獻過幾種優秀的《悉達多》中譯本。為此,我的翻譯工作在深感卑微中開始,結束。這一持續幾近一年的工作雖有困苦,但帶來的收穫卻難以言表。

研究德國作家、詩人、畫家赫爾曼·黑塞的名著《悉達多》的著作頗豐。迄今主要研究涉及兩方面:一方面為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對黑塞及《悉達多》的影響。這一研究不僅圍繞黑塞在榮格處接受心理治療的人生經歷展開,也闡明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在文本中隱匿的閃現。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和心理治療,幫助當時的黑塞走出難以承受的精神危機和生活危機,也在《悉達多》的創作遭遇困阻時寄予厚力,並為整部作品的形成作出貢獻。針對《悉達多》更為廣泛的研究落在文本中的宗教與哲學寓意上,囊括髮現其中的基督教、印度教、佛教和道教精神。早期研究者將印度教作為考察該書的著眼點。魯道夫·潘衛慈的著作和韓國學者李仁雄的論文則最早最深刻地將調查落實到整個東方文化與宗教上。夏瑞春的著作《黑塞與中國》的出版明確了這一研究方向。這一富有價值的文獻為後來者研究「黑塞與東方」打下基礎。烏蘇拉·齊的《中國智慧與〈玻璃珠遊戲〉》鮮明地闡述了黑塞的中國觀。1990年代的研究持續集中在東方智慧對《悉達多》的影響上,這從柳維堅的著作和安德列亞斯·特勒的論文中可見一斑。克里斯托弗·蓋爾納的論著《黑塞與東方精神性》分別以精神分析、基督教、佛教、印度教、東方文明為切入口,他的闡釋令《悉達多》的研究更為深入。此外,有大量中國學者致力於黑塞及其創作的研究。我藉此感謝因翻譯工作而閱讀的內容龐雜的中外書籍及資料的寫作者們。

該書副題為「Eine indische Dig」,譯作「一首印度的詩」。儘管基於上述考查,集中於東方智慧的研究成果削弱了《悉達多》中的印度觀念。「印度」僅作為一種功能,作為東方救贖之路的一種舉證出場。但不能否認這一副題及印度對該書的重要性。「Dig」可譯作詩、文藝作品或文學創作。稱之為「詩」的考量是:詩對美的理想,詩的包容性以及該書中廣泛的詩意。黑塞的語言是美的——《悉達多》是一部完全是詩的、充滿歌詠性、音樂性的,光彩奪目的傑作。儘管我的譯文不能完全實現黑塞的詩意,但其詩的本性與精神顯而易見。

「印度是沉醉於上帝的國度和民族。」在我有限的印度之旅中,黑塞的《悉達多》一直陪伴我(那時我卻不知道自己能在未來翻譯它)。在恆河邊沐浴禪定的虔敬者身上,在一無所有、黢黑瘦削的沙門身上,在販賣精油和香料的商人家中,在一雙坐於門墩上調情的男女的眉宇間,在一個孩子清澈無辜的大眼中,在黃昏的河畔,一對時而傾心交談時而沉默不語的印度青年的背影中,或在一棵樹、一塊石、一片葉、一捧沙中,我看見悉達多。我所見的,和我所讀的,交響著,打動我——真是奇妙的旅程與恩典!我內心的讚美與悸動或許召喚了翻譯該書這一命運——這些影像,深刻地保留在我的腦海,並在日後的翻譯過程中不斷得到清晰的再現。

伴隨黑塞的書寫,我也在悉達多的步履中經歷他的告別:告別雙親及家園,告別朋友及老師,告別佛陀,告別摯愛,告別舊我。這些殘酷的告別或許是人生真相,或許是獲得神性自我,獲得對萬物、對人、對世界更為廣大的寬容與愛的必經之路。我看見佛陀。他光明圓滿,神聖溫柔。我看見他莊嚴、永恆而迷人的微笑。當悉達多陰鬱地走進芒果園,感受胸中的痛苦和死意時,我看見耶穌在客西馬尼園中痛飲最後憂傷的一杯,幾乎要死,在孤苦和驚恐中渴望一絲屬人的警醒與陪伴。在河水的詠唱中,我聽見一部巴赫的彌撒,聽見至高者的死與復活,聽見一個人的愛與受難的一生……

我希望我曾誠實地讚美過。希望我親愛的讀者能在閱讀中有所觸動。我感謝編輯、出版人,感謝在翻譯過程中給予幫助和鼓勵的老師和朋友們。

姜乙

2016年11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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