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喬文達

喬文達曾和其他僧侶一道,在名妓迦摩羅贈予喬達摩弟子的林苑內,度過一段休憩時光。他聽說距此一天路途的河畔,住著位船夫。他是一位聖賢。離開林苑後,喬文達選擇前往渡口方向,期盼見到船夫。儘管他一生遵循僧規,因高齡謙遜受到青年僧人的敬重,但他的不安與探求尚未止息。

抵達河畔後,他請求老人渡他過河。下船時,他道:「船夫,你對僧人和朝聖者十分友善。你渡許多人過河。你可是位求道者?」

悉達多蒼老的雙眼飽含笑意。他道:「可敬的人,你已年邁,仍穿著喬達摩弟子的僧服。你自認是位求道者嗎?」

「我確實已老邁。」喬文達道,「但我尚未停止探求,永遠不會停止探求。這看來是我的使命。你也曾探求,尊敬的人,你可願說與我聽?」

悉達多道:「可敬的人,我該對你說什麼?說你探求過多?還是說你的探求並無所獲?」

「怎麼?」喬文達問。

「一個探求之人,」悉達多道,「往往只關注探求的事物。他一無所獲,一無所納。因為他一心想著探求,被目的左右。探求意味著擁有目標。而發現則意味自由、敞開、全無目的。可敬的人,你或許確實是位探索者。但你卻因努力追求目標,而錯過了些眼前事物。」

「我尚未完全明白,」喬文達請求道,「此話怎講?」

悉達多道:「多年前,可敬的人,你到過河畔,遇見一位酣睡之人。你守候他安眠,哦,喬文達,你卻並未認出他。」

「你是悉達多?」他驚詫地問,「這次我又未認出你!我衷心問候你,悉達多,又見到你我由衷高興!你變化很大,朋友。——你又成為了船夫?」

悉達多親切地笑道:「是的,喬文達。我是船夫。有些人不斷變化,著各式衣裝,我亦如此。親愛的,歡迎你,喬文達,今晚你在我的茅舍留宿吧。」

喬文達在茅舍留宿,睡在瓦穌迪瓦從前的床上。他向年輕時的好友提出諸多問題,而悉達多則向他講述自己的生活。

次日清晨,繼續趕路的時辰已到。喬文達不無猶豫,他道:「在上路之前,悉達多,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你可有自己的學說?可有指引、幫助你生活的信仰或學問?」

悉達多回答:「你知道,親愛的,年輕時我們和苦行僧一同生活在林中。那時,我就懷疑、背離了種種學說和老師。現在我依然如此。可打那以後,我卻有過多位老師。很長時間,一位美艷的名妓做過我的老師。還有一位富商,幾個賭徒。一次,一位僧人在朝聖路上見我睡在林中,停下來守候我,他也是我的老師。我向他學習,感激他。但我所學最多的,是跟隨這條河和我的前輩,船夫瓦穌迪瓦。他是位質樸的人,並非哲人,但他對運命的深解有如喬達摩。他是完人,聖人。」

喬文達道:「哦,悉達多,你和從前一樣喜歡說笑。我相信你,知道你並未追隨任何老師。但你自己,即便沒有學說,也該有某些你特有的、扶持你生活的思想和認知。如果你願意講講,我會由衷高興。」

悉達多道:「我有過思考,對,也有過認知。有時,一個時辰或一日,我被認知充滿,如同人們在心中感知生命。有些認知很難與你分享。你看,我的喬文達,這就是我的認知:智慧無法言傳。智者試圖傳授智慧,總像痴人說夢。」

「你在說笑?」喬文達問。

「我並未說笑。我說的是我的認知。知識可以分享,智慧無法分享,它可以被發現,被體驗。智慧令人安詳,智慧創造奇蹟,但人們無法言說和傳授智慧。這是我年輕時發現,並離開老師們的原因。我有一個想法,喬文達,你又會以為是我的玩笑或痴愚,但它是我最好的考量:真的反面同樣真實!也就是說,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辭彰顯。可以思想和言說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體、完滿、統一。世尊喬達摩在宣法和談論世界時,不得不將世界分為輪迴和涅槃、幻象和真相、苦與救贖。宣法之人別無他途,而我們周圍和內在的世界卻從未淪於片面。尚無一人,尚無一事,完全輪迴或徹底涅槃。尚無一人絕對神聖或絕對罪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受制於幻象,相信時間真實存在。時間並不真實存在,喬文達,我時有感悟。而如果時間並非實在,世界與永恆、苦難與極樂、善與惡的界限亦皆為幻象。」

「怎麼?」喬文達謹慎問道。

「聽好,親愛的。你聽好!罪人。我是罪人,你是罪人。但罪人終將成為梵天,證悟涅槃,得以成佛。只是,這『終將』乃為幻象。僅是譬喻!罪人並未走在成佛之路上,他並未處於發展中——儘管我們的思維認為其處於發展中,無法具備其他想像。不,在罪人身上,現在和今天的他即是未來的佛。他的未來已然存在。你須將罪人、你自己和一切人,尊為將成之佛、可能之佛、隱匿之佛。喬文達,我的朋友,世界並非不圓滿。世界並非徐緩地行進在通向圓滿之路:不,世間的每一瞬間皆為圓滿。一切罪孽都承載寬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棲息老人,所有新生兒身上都棲息亡者,所有將死之人都孕育永恆的生命。沒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強盜和賭徒的路或許通向佛陀,婆羅門的路或許通往強盜。在最深的禪定中存在這種可能:時間被終結,人視過往、當下和未來的生活為同時。這時,一切皆為善、圓滿和梵天。因此在我看來,世間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來,死如同生,罪孽猶如神聖,聰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數,一切只需我的讚賞、順從和愛的默許。這樣於我有益,只會促進我,從不傷害我。我聽便靈魂與肉體的安排,去經歷罪孽,追逐肉慾和財富,去貪慕虛榮,以陷入最羞恥的絕望,以學會放棄掙扎,學會熱愛世界。我不再將這個世界與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圓滿世界比照,而是接受這個世界,愛它,屬於它。——哦,喬文達,這就是我的一些思考和感悟。」

悉達多彎腰,拾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在手中掂量。

「這個,」他擺弄著,「是一塊石頭。一段時間後,它或許成為土,生出植物,變成動物,變成人。過去我會說,它不過是塊石頭,毫無價值,屬於幻象世界。或許它在進化輪迴中變成人或鬼,那麼我賦予它價值。過去我這麼想。但今天我卻想,這塊石頭就是石頭。它也是動物,是神,是佛。我不會因它終將變為這個或那個而敬愛它,而會因為它一直是石頭——正因為它是石頭——今天和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石頭而愛它。看到它每條紋理中,每道溝渠中,黃色、灰色中,堅硬中,我敲擊它發出的聲音中,它表面的乾燥和潮濕中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有些石頭如油如皂,有些像葉似沙,每塊石頭都不同,都以其特有的方式念誦著『唵』。每塊石頭都是梵天,但同時,它又確實是石頭。油膩,光滑。恰恰是這些讓我歡喜,感到驚奇,產生崇敬——但我不想繼續言說。對於隱匿的意義來說,言語無益。它總在言說中歪曲,變異,變蠢——是,即便這一點也極好,令我歡喜。一個人的寶藏與智慧,在他人聽來卻是愚痴,連這我也認同。」

喬文達默不作聲。

「你為何與我說一塊石頭?」他停頓後,遲疑地問。

「並無意圖。或許我想說,我愛石頭、河水,愛所有我們可見並可以求教之物。我愛一塊石頭,喬文達,愛一棵樹或一塊樹皮。這些是物,可愛之物。但我不愛言辭,學說於我毫無價值。它們沒有力,沒有柔,沒有顏色,沒有稜角,沒有氣味和味道。作為言辭,它一無所有。或許正是言辭阻礙你獲得安寧。因為救贖與美德,輪迴與涅槃也只是言辭。世上並無涅槃,涅槃只是個言辭。」

喬文達道:「涅槃不只是言辭,朋友,它是思想。」

悉達多繼續道:「它是思想,或許。親愛的,我必須承認我並不區分思想和言辭。坦率地說,較於思想,我更看重『物』。正如曾在這條船上的前輩和師長,那位聖人。多年來,他除了信奉河水,並無其他信仰。他發覺河水與他交流,於是學習河水,向它討教。河水是他的神。多年來,他並不知道每陣風、每片雲、每隻鳥、每條蟲都同樣神聖。它們所知甚多,亦可賜教,正如可敬的河水。但這位聖人在步入林中時已了悟一切。他比你我了悟得更多。他沒有教義,沒有書籍,他只信奉河水的啟迪。」

喬文達道:「可是,你所說之『物』是真實、實在的嗎?它不是瑪雅的幻象,不是圖景和假象?你的石頭、樹,你的河——它們是真實的嗎?」

悉達多道:「我並不為『物』是否虛幻而憂慮,連我也可能只是個幻象。因此,我同『物』並無區別。我因此覺得它們值得熱愛和敬重——我們並無區別。我因此熱愛它們。 你一定笑話我這種說法,喬文達,對於我來說,愛乃頭等要務。審視世界、解釋世界或藐視世界,或許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愛這個世界。不藐視世界,不憎惡世界和自己,懷抱愛,驚嘆和敬畏地注視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我理解。」喬文達道,「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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