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兒子

孩子哭著,瑟縮著出席了母親的葬禮,又陰鬱著,怯生生地聽悉達多喚他兒子,歡迎他留在瓦穌迪瓦的茅舍。他面色蒼白,整日坐在母親墳旁,不吃不喝,目光獃滯,心扉緊鎖著抗拒命運。

悉達多疼惜他,由著他,尊重他的悲傷。悉達多理解,兒子跟他不熟,不能像愛父親那樣愛他。漸漸地,他發覺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已被母親寵壞。他在富有的環境中長大,習慣了美食、軟床、使喚僕從。悉達多明白,一個悲傷又驕恣的孩子不會突然甘心待在陌生貧窮的地方。他不強迫他,而是為他做事,把最好的留給他。他希望善意的忍耐能慢慢贏得孩子的心。

孩子來時,他曾說自己富足而幸福。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卻仍舊自負而心硬,對他冷漠疏遠,不願勞作,冒犯長輩,偷摘瓦穌迪瓦的果子。悉達多開始意識到,孩子帶來的不是幸福安寧,而是痛苦憂慮。可是他愛他,寧願忍受愛的痛苦和憂慮,也不願接受沒有他的幸福和快樂。

小悉達多住進茅舍後,兩位老人就分了工。瓦穌迪瓦獨自承擔渡口的工作,悉達多則和兒子忙於茅舍和田間活計。

幾個月來,悉達多一直期待兒子能理解他,接受他的愛,甚至對他的愛有所回應。幾個月來,瓦穌迪瓦也默默觀望,期待。一天,小悉達多又折磨父親,對他任性不遜,還打碎兩個飯碗。當晚,瓦穌迪瓦把朋友叫到一邊,同他交談。

「原諒我,」他道,「出於善意,我得和你談談。我看到你折磨自己。你很苦惱。親愛的,你的兒子讓你擔憂。我也擔憂他。這隻小鳥在另一個巢穴過慣了另一種生活。他不像你,出於憎惡和厭倦逃離城邑和富裕的生活。他是違背意願,不得不放棄那一切。我問河水,哦,朋友,我多次求問河水,可河水只報以嘲笑。它笑我,也笑你。它顫抖著嘲笑我們的愚蠢。水歸於水。年輕人歸於年輕人。你兒子待在一個讓他不快的地方。你也問河水,聽取河水的意見吧!」

悉達多苦悶地望著他可親的臉,這張臉上細密的皺紋間駐滿喜樂。「我怎能和他分開?」他羞愧地輕聲道,「親愛的,給我些時間!你看,我正努力以愛和善意的忍耐爭取他,贏得他的心。河水也將跟他交談。他也是奉召而來。」

瓦穌迪瓦的笑容愈加溫和。「是的,他也奉召而來。他也來自永恆的生命。可是你和我,我們知道他為何奉召而來?走什麼路?做什麼事?受什麼苦?他受的苦不會少。心硬又傲慢的人會受很多苦,會迷路,會做錯事,會擔許多罪孽。我親愛的,告訴我:你不教育你的兒子?不強迫他?不打他?不責罰他嗎?」

「不,瓦穌迪瓦,這些我不做。」

「我知道。你不強迫他,不打他,不控制他,因為你知道柔勝於剛,水勝於石,愛勝於暴。很好,我讚賞你。可你不強迫不責罰的主張,難道不是一種過失?難道你沒有用愛束縛他?沒有每天用善和忍,令他羞愧為難?你難道沒有強迫這自大放肆的孩子,同兩個視米為佳肴的老傢伙住在茅舍里?老人的思想可不會與孩子相同。他們心境蒼老平靜,連步態都跟孩子不同。難道這一切不是對孩子的強迫和懲罰?」

悉達多錯愕地垂下頭,輕聲問:「你說我該怎麼辦?」

瓦穌迪瓦道:「送他回城裡,回他母親的宅邸,把他交給宅中僕從。如果那裡已無人,就帶他去找個老師,不是為學知識,而是為讓他回到孩子中,回到他的世界。這些你難道沒想過?」

「你看透了我的心。」悉達多凄然道,「我常有此想法。可是你看,我怎能把這個心硬的孩子送到那個世界去?難道他不會放肆地沉迷於享樂和權力,不會重複他父親的過失,不會完全迷失於輪迴之中?」

船夫綻放笑容。他溫柔地撫摩悉達多的臂膀:「朋友,去問河水吧!你聽,它在發笑!你果真相信,你的蠢行,能免除他的蠢行?難道你通過教育、祈禱和勸誡,能保他免於輪迴?親愛的,你曾對我講過引人深思的婆羅門之子悉達多的故事,難道你完全忘記了?是誰保護沙門悉達多免於罪孽、貪婪和愚昧?是他父親的虔誠,老師的規勸,還是他自己的學識和求索?人獨自行過生命,蒙受玷污,承擔罪過,痛飲苦酒,尋覓出路。難道有人曾被父親或老師一路庇護?親愛的,你相信有人能避開這道路?或許小悉達多能,因為你愛他,你願意保他免於苦難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捨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轉他命運的一絲一毫!」

瓦穌迪瓦從未說過這麼多話。悉達多誠摯道謝後,憂慮著步入茅舍,久久無法入睡。瓦穌迪瓦的話他明白,且都曾思量過。但那只是認知,他無法行動。因為比認知更強烈的是他對孩子的愛,他的柔情,他對失去孩子的恐懼。他何曾如此迷失?何曾如此盲目、痛苦,何曾如此絕望又幸福地愛過一個人?

悉達多無法接受朋友的忠告。他無法送走兒子。他任由他命令他,輕視他。他沉默,等待。每日在內心默默發動善意和忍耐的無聲之戰。瓦穌迪瓦也寬容體諒地沉默著,等待著。在隱忍方面,他倆都堪稱大師。

一次,悉達多在孩子臉上看見迦摩羅的影子。他不禁突然記起年輕時迦摩羅曾對他說過:「你不會愛。」他贊同她的話。那時,他把自己比作孤星,把孩童般的世人比作落葉。儘管他在她的話中聽到責備。的確,他從未忘形地熱戀一個人。從未全然忘我地去為了愛做蠢事。他從未愛過。他認為這是他與孩童般的世人的根本區別。可是自從兒子出現,他悉達多卻成了完全的世人。苦戀著,在愛中迷失;因為愛,而成為愚人。而今,他感受到生命中這遲來的強烈而奇異的激情,遭苦難,受折磨,卻充滿喜悅,獲得新生,變得富足。

他切實感到,對兒子盲目的愛,是一種極為人性的激情。它或許就是輪迴,是渾沌之泉,黑暗之水。同時他也感到,愛並非毫無價值。它源自天性,是一種必需。愛的慾望該得到哺育,痛苦該去品嘗,蠢行該去實踐。

兒子最近讓他做盡蠢事。他讓他低三下四,他的放肆讓他每日受盡屈辱。這個父親既不會取悅兒子,也無法讓兒子敬畏。他是個善良、仁慈而溫和的好人;或許還很虔誠,是個聖人——可這些德性不能贏得孩子的心。這位父親讓兒子感到無聊,他把他困在這破敗的茅舍里,讓他感到煩悶。他對他的無禮報以微笑,對他的辱罵報以友善,對他的惡毒報以寬容。這難道不是這個老偽君子可惡的詭計!他寧願他恐嚇他,虐待他。

這天,小悉達多爆發了。他公然反對父親。父親派他去撿柴,他卻不肯踏出茅舍,他傲慢惱怒地站著,用力踏地,緊攥拳頭,仇視而輕蔑地朝父親吼叫。

「你自己去撿柴吧!」他大發雷霆,「我不是你的奴僕!我知道你不會打我,你根本不敢!我知道你要用你的虔誠和寬容來懲罰我,羞辱我。你希望我像你一樣虔敬、溫順、明智!可是我,你聽著,我要讓你痛苦。我寧願做扒手、殺人犯、下地獄,也不願做你!我恨你。你不是我父親,哪怕你做過我母親十次的姘夫!」

他憤怒又悲傷,粗野又惡毒地咒罵父親。之後奪門而去,深夜才回來。

次日一早,他不見了。隨之無蹤的還有小船和盛放船錢的樹皮編織的雙色籃簍,裡面有些銅板和銀幣。悉達多發現小船泊在對岸,孩子已逃走。

「我得去追他。」悉達多道,儘管他因孩子昨天的辱罵悲痛得發抖,「一個孩子根本無法獨自穿過森林。他會喪命。瓦穌迪瓦,我們得扎個竹筏過河。」

「我們扎個竹筏吧。」瓦穌迪瓦道,「也好把孩子帶走的船取回。可是他,你該放他走。朋友,他不再是孩子了,他會保護自己。他要回城裡,他做得對。別忘了這點,他做的,正是你耽擱的事。他設法走自己的路。啊,悉達多,我看見你在承受被人付之一笑的痛苦。不久,你也會嘲笑自己的痛苦。」悉達多並未作答。他已拿起斧子開始扎竹筏,瓦穌迪瓦幫他用草繩捆紮竹筏,之後他們劃向對岸。筏子被河水遠遠地沖向下游,他們奮力逆流而進,終於抵達對岸。

「你為何帶著斧子?」悉達多問。

「我們的船槳可能已經丟失。」瓦穌迪瓦答。

悉達多清楚朋友的想法。他想,孩子為報復,為阻止他們追趕,會將船槳扔掉或損壞。果然,船里沒有船槳。瓦穌迪瓦指著船底,微笑望著朋友,似乎在說:「難道你沒看出他的意思?難道你沒看出他不願被人跟隨?」可他並未說出。他開始動手製作新船槳。悉達多則同他道別,去尋找逃跑的孩子。瓦穌迪瓦沒有阻攔。

悉達多在林中走了很久,他意識到尋找毫無意義。兒子要麼早已走出森林,抵達城裡;要麼還在路上。但他若見有人跟蹤,定會躲藏起來。他繼續思考,發覺自己並不為兒子擔心。他心裡清楚,兒子既不會喪命,也不會在林里發生意外。可他卻不能停下腳步,不是為救孩子,只為盼著或許還能見上一面。他就這樣一直走到城裡。

在臨近城裡的大路上,他駐足於那座曾經屬於迦摩羅的漂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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