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船夫

我要留在河邊,悉達多想。這條河是我當年步入俗世的起點,一位友善的船夫曾渡我過河,我要去找他。離開他的茅舍後,我走向如今業已衰亡的生活——但願我當下的路和新生活也從他那裡起步!

他溫柔地凝視湍急的河水,凝視它清澈的碧波和它秘密繪製的晶瑩波紋。他看見水深處閃耀著珠光,平靜的氣泡嬉戲在如鏡的水面上,藍天倒映在水裡。河水以綠色、白色、透明和湛藍的萬千雙眼回視他。他多愛這條河,多感激它,這條河多令他心醉!他聽見心中重新蘇醒的聲音說:愛這條河!留在它身邊!求教它!哦是的,他願跟隨它,傾聽它。他知道,獲悉這條河的秘密,就能獲悉許多別的秘密,所有秘密。

今天,他從河水的秘密中獲悉一個撼動靈魂的秘密。他看見河水不懈奔流,卻總在此處。永遠是這條河,卻時刻更新!哦,這誰能領悟,誰又能懂得!他不能。他只感到河水激起他遙遠的記憶,激起神的聲音。

悉達多起身,忍受無以復加的飢餓,繼續沿河岸踱步。他傾聽淙淙的水聲和體內飢餓的歡叫。

他來到渡口,當年的那條船依舊泊在原處,曾擺渡年輕沙門的船夫站在船旁。他已蒼老,但悉達多立刻認出了他。

「你可願渡我過河?」他問。

船夫驚訝地望著這位獨自踱步的華貴之人,繼而扶他上船,撐船離岸。

「你選擇了一種美好的生活。」客人道,「每天生活在岸邊,行駛在河面,一定十分美好。」

船夫搖櫓微笑道:「的確美好,先生,如你所云。難道不是每種生活、每種勞作都很美好?」

「或許。可我羨慕你的生活。」

「啊,你很快會失去興趣。這種生活不適合穿著體面之人。」

悉達多笑道:「今天,我已因著裝惹人猜疑。船夫,你可願接受我這身累贅的衣服?你知道,我沒錢支付船費。」

「先生玩笑了。」船夫笑道。

「我沒開玩笑,朋友。你看,你曾不計報酬地渡我過河。今天亦如此。還是請收下我的衣服。」

「難道先生要不穿衣服繼續趕路?」

「啊,我倒希望最好不再趕路。船夫,你要是給我條舊圍裙,收我做你的幫手就好了。最好做你的學徒,我要先學會撐船。」

船夫狐疑地長久凝視陌生人。

「我認出你了。」 終於,他開口道,「很久以前,二十多年前,我曾渡你過河,你在我的茅舍過夜,我們曾像好友般道別。你那時不是沙門嗎?我已記不得你的名字。」

「我叫悉達多。你初次見我時,我的確是沙門。」

「悉達多,歡迎你。我叫瓦穌迪瓦。我希望你今天仍是我的客人,住在我的茅舍。跟我講講你從哪裡來,為何你的華服成了累贅。」

他們抵達河中央。瓦穌迪瓦凝視船頭,沉靜地以有力的雙臂搖櫓,逆流而行。悉達多坐著,望向他,記起沙門歲月的最後一日,他心中曾對船夫升騰敬意。他感激地接受了瓦穌迪瓦的邀請。靠岸後,他幫船夫將船拴在樁上,隨船夫步入茅舍。船夫端來麵包和水,悉達多歡快地吃著,也吃了芒果。

黃昏時,他們坐在岸邊一根殘株上。悉達多向船夫述說起自己的來歷和生活,述說那些歷歷在目的絕望時刻,直至夜深。

瓦穌迪瓦專註地傾聽。悉達多的出身和童年,苦學與探求,歡樂與困頓。船夫最大的美德是傾聽:他乃少數擅長傾聽之人。即便默不作聲,講述者也能感知他在安靜、坦誠、滿懷期待地傾聽。他既不褒揚亦不挑剔,只是傾聽。悉達多清楚,能向這樣一位傾聽者傾訴自己的生活、渴望與煩憂是何等幸運。

最後,悉達多講到河邊的樹,自己的沉淪,神聖的「唵」,講到他如何在酣眠後愛上這條河。這時,船夫閉起雙眼,加倍專註地傾聽。

二人長久緘默後,瓦穌迪瓦道:「正如我所料,河水向你訴說,與你對話,它也是你的朋友。這好極了!留在這裡吧,悉達多,我的朋友。我曾有過妻子,她的床仍在我的旁邊,但她已過世多年,我獨自生活。你和我一起生活吧,吃住對我們來說甚為充裕。」

「我感謝你。」悉達多道,「我感謝你並接受你的邀請。此外,瓦穌迪瓦,我還要感謝你專心聽我傾訴!懂得傾聽之人極少。而像你這樣懂得傾聽的人我尚未見過。我需向你求教。」

「你自會學到。」瓦穌迪瓦道,「卻不是跟我。我跟河水學會傾聽,你也該跟它學。河水無所不知,求教河水你可學會一切。你瞧,你已學會足履實地,學會沉寂並向深處探尋。富有而高貴的悉達多要成為擺渡人。博學的婆羅門悉達多要成為船夫。這也是河水所示。你還會跟河水學會別的東西。」

沉吟片刻後,悉達多道:「別的指什麼,瓦穌迪瓦?」

瓦穌迪瓦起身。「不早了,」他道,「該休息了。我無法告訴你『別的』指什麼。哦!朋友,你自會學到。或許你已學會。你看,我不是導師,不擅言辭和思考。我只懂傾聽,保持馴良,其他我均未學到。若我能言善道,或許我會成為智者,但我只是個船夫。我的任務是渡人過河。我渡過千萬人過河,他們將我的河視作旅途中的障礙。他們出門賺錢、做生意、出席婚禮或去進香,而這條河擋了他們的路。船夫要幫他們迅速渡過障礙。對於這些人中為數不多的四五人來說,河水卻並非障礙,他們凝神聽水。同我一樣,河水在他們心中聖化。我們該休息了,悉達多。」

悉達多留在船夫處學習搖櫓。若渡口無事,他便跟隨瓦穌迪瓦去稻田耕作,去撿木頭,摘芭蕉。他學制船槳,學補船和編簍,無論學什麼都興緻盎然。時日如飛,他跟河水比跟瓦穌迪瓦學到的更多,他永不停歇地向河水求教,首要的是學會拋棄激情和期盼,不論斷、無成見地以寂靜的心、侍奉和敞開的靈去傾聽。

他愉快地生活在瓦穌迪瓦身邊。瓦穌迪瓦不喜多言,悉達多很少能激起他交談的興緻。他們只是偶爾交流幾句深思熟慮的話。

「你,」一天,悉達多問瓦穌迪瓦,「你也跟河水悟出『時間並不存在』這一秘密嗎?」

瓦穌迪瓦現出明朗的微笑。

「是的,悉達多。」他道,「你的意思是,河水無處不在。無論在源頭、河口、瀑布、船埠,還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澗中。對於河水來說只有當下。既沒有過去的影子,也沒有未來的影子?」

「是的。」悉達多道,「我領悟到這個道理後,認出我的生活也是一條河。這條河用幻象,而非現實,隔開少年悉達多、成年悉達多和老年悉達多。悉達多的前世並非過去,死亡和重歸梵天亦並非未來。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一切都是本質和當下。」

悉達多醉心地講著,這番領悟讓他深感幸福。哦,難道不是時間令人痛苦?難道不是時間折磨人,令人恐懼?人一旦戰勝時間,放逐時間,一切世上的苦難與仇恨不就被戰勝,被放逐了?他醉心地講著,瓦穌迪瓦則微笑著點頭讚許。他輕撫悉達多的肩膀,接著去繼續勞作。

又一次,正值雨季。河水暴漲,水勢兇猛。悉達多問:「朋友,河水可有許多聲音?王的聲音、卒的聲音、牡牛的聲音、夜鶯的聲音、孕育者的聲音、嘆息者的聲音,成千上萬的聲音?」

「正是。」瓦穌迪瓦點頭道,「一切受造者的聲音皆在其中。」

「你可知道,」悉達多繼續道,「當萬千聲音同時響徹耳畔時,它所說的那個字?」

瓦穌迪瓦幸福地微笑著,俯身靠近悉達多,在他耳畔說出神聖的「唵」。這也正是悉達多聽到的。

悉達多和瓦穌迪瓦的笑容越來越像。他們天真無邪,白髮婆娑,臉上綻放同樣的神采,幸福的光華在他們細密的皺紋間盛開。許多旅人見到這對船夫,以為他們是兄弟。夜晚,他們常沉默地坐在岸邊殘株上聽水。對他們來說,這不僅是水聲,也是生命之聲,存在之聲,永恆之聲。他們常在傾聽時心繫一處,想到某次對話,某位他們關注的船客的容貌與命運,想到死與童年。當河水訴說美好時,他們默契相視,為同樣的疑問得到同樣的答覆而欣喜。

一些船客意識到這條船和兩位船夫的非凡。時常,有船客凝望船夫,接著開始述說自己的生活和煩惱,坦白自己的過失,尋求告慰。時常,也有船客為聽水而請求留宿。也有好奇者聽說河邊住著兩位智者、法師和聖人,前來求教。他們提出問題,卻從未得到答案。他們沒有見到法師和智者,只是見到兩位緘默遲鈍、有些特別的老人,於是他們嘲笑那些輕信的愚蠢之人,散布荒謬的謠言。

一年年過去,沒人再談起兩位船夫。

那時,一隊朝聖的僧人,佛陀喬達摩的弟子急迫請求渡河。兩位船夫從他們的交談中獲悉,世尊佛陀病至危篤,肉身將滅,即將進入涅槃。不久,眾僧團紛至沓來。僧侶和徒眾都在談論喬達摩和他瀕臨的圓寂。如同出征或趕往國王加冕,四方如蟻般的人群猶如受施魔法般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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