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河邊

悉達多遠離城邑,步入林中。他只清楚,他不會再回去。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返。他嘗夠這生活的滋味,到了噁心的地步。他夢中的知更鳥死了。他心中的鳥也死了。他深困於輪迴的牢籠。似一塊吸飽水的海綿,他嘗夠厭惡和死亡的味道。他渾身膩煩,渾身痛苦,渾身充滿死意。世上再沒什麼能誘惑他,愉悅他,安撫他。

他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寧,甚至死去。只求閃電擊斃他!虎狼吞噬他!只求一杯毒酒麻醉他,讓他遺忘、沉睡,永不醒來!這世上還有哪種穢跡他沒習染?還有什麼罪孽和蠢行他沒觸及?還有哪一隅靈魂的荒蠻之地他沒駐足?他豈能再活?再呼吸?再感覺飢餓,再吃,再睡,再和女人同笫?這輪迴不是耗盡和桎梏了他?

悉達多抵達河畔。年輕時,他從喬達摩的舍衛城中來,有位船夫曾在此渡他過岸。他疑慮著駐足,被疲倦和飢餓折磨:為何繼續走?去哪裡?有何目標?不,除了深切悲痛地盼著拋卻極度荒蕪的夢,傾吐陳腐的酒,終結可憐又可恥的生活,他沒有別的目標。

河畔一株椰子樹的枝幹伸向河面。悉達多倚著樹,抱住枝幹,俯視碧波。河水湍急。他俯視著,心中升騰強烈的願望:撒手,墜入河中。河水映出他靈魂駭人的空虛。是,他已走到盡頭。除了毀掉自我,將失敗的生活粉碎,拋到狂笑的諸神腳下,他別無他途。這不正是他期盼的嘔吐的狂瀾:去死,粉碎他憎惡的肉體!讓它被魚吃掉。這發瘋、墮落而腐朽的肉體,這凋敝盡耗的靈魂,這條悉達多的狗!願它被魚或鱷撕咬,願它被惡魔扯碎!

他神色扭曲地瞪著河水中倒映的臉,嘔吐起來。他虛弱地鬆開抱住枝幹的雙臂,輕微旋轉身軀,好垂直入水,好沉溺。他緊閉雙眼,跌下去,迎接死亡。

這時,自靈魂荒蕪的一隅,自往昔頹廢的生活中傳來一個聲音。這聲音是一個字,一個音節,是神聖的「唵」,是婆羅門禱辭中起始與收束的古老之音。它常意味「圓滿」「完成」。他喃喃脫口而出。就在「唵」字之音擦過耳畔的瞬間,他長眠的魂魄猛然復甦,他辨認出自己的蠢行。

悉達多深感驚恐。這正是他的境況:絕望,步入歧途,拋棄智識,甚至求死。這幼稚的求死之心不斷滋生,乃至行將擺脫肉體,求得安寧!「唵」字迫入意志的強烈遠勝於近來悔恨和死意的折磨。這一刻促成他在不幸中、在癲狂中認清自己。

「唵!」他自語,「唵!」他又認識了阿特曼,不滅的生命,認識了一切他遺忘的神聖事物。

可這只是剎那,是一道閃電。悉達多跌落在椰子樹下。他疲倦地仰面朝天,念著「唵」,頭枕樹根沉沉睡去。

他許久沒如此無夢地酣睡過,多時後醒來,彷彿過了十年。他聽見河水溫柔地涌動,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誰引領他前來。睜開雙眼,他驚訝地望著頭頂的大樹和蒼天回想,可往事蒙著面紗,默然立於無限的遠方。他想了許久,只記起他放棄了過去的生活——在恢複意識的最初,往日有如前世,或當下之「我」的早產——他記起他迫切要丟棄渾身的煩膩與愁悶,甚至赴死。他記起他在河邊的椰子樹下,在神聖的「唵」字脫口而出時復活、蘇醒,環顧世界。他輕吟令他沉睡的「唵」。睡眠於他不過是一聲深意又專註的「唵」,一次「唵」的思考,一次隱匿又全然抵達的「唵」——那無名之地,圓滿之地。

多麼暢快的酣睡!沒有哪次睡眠讓他如此煥發神采,重獲新生,恢複青春!或許他真的死了?又從一具新的軀殼中再生?並非如此,他認得自己。他認得自己的手腳,認得此處,認得他胸中的「我」,執拗怪異的悉達多。可這悉達多已變形,脫胎換骨。他奇異地睡去又清醒,愉快又好奇。

悉達多起身,見對面坐著一位穿黃色僧衣的陌生和尚,他彷彿正在禪定。悉達多打量起這位既無頭髮又無鬍鬚的僧人,很快,他認出他是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皈依佛陀的喬文達。同樣,喬文達也老了,可他神色依舊:熱切,忠貞,審慎。喬文達這時有所覺察,睜開雙眼。他見悉達多已醒,十分高興,他彷彿一直在等他醒來,儘管他並未認出悉達多。

「我睡著了。」悉達多道,「你怎會在此?」

「你睡著了。」喬文達道,「睡在蛇和野獸時常出沒的地方不好。我?先生,我是世尊喬達摩、佛陀釋迦摩尼的弟子。我們僧人去朝聖,見你躺在這危險之處酣睡。先生,我試圖喚醒你,你卻睡得深沉。我留下守候你,可我並不稱職,我好像睡著了,疲憊戰勝了我,儘管我本想守候你。現在你醒了,我該走了,去追趕我的弟兄。」

「我感謝你,沙門,感謝你守候我。」悉達多道,「你們佛陀弟子良善。那麼你走吧。」

「我走了,先生。願你安康。」

「我感謝你,沙門。」

喬文達施禮道:「再會。」

「再會,喬文達。」悉達多道。

僧人駐足。

「允許的話,先生,請問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悉達多笑了。

「我認得你,喬文達。在你父親的屋舍,在婆羅門學園,在祭祀中,在我們追隨沙門的路上,在祗樹給孤獨園你皈依世尊的時刻。」

「你是悉達多!」喬文達叫道,「我認出你。我不明白,我為何沒立即認出你!悉達多,與你重逢我十分高興。」

「與你重逢我也十分高興。我要再次感謝你剛才的守候,儘管我無需守候。你去哪裡,我的朋友?」

「我沒有目的地。我們僧人總在路上,生活規律。宣法,祈食,趕路。雨季後,我們從一處趕往另一處,一貫如此。你呢,悉達多,你去何處?」

悉達多道:「我亦如此,朋友。我沒有目的地。我在求道的路上。」

喬文達道:「你說你去求道,我相信你。但請原諒我,悉達多,你看上去不像求道之人。你穿著富人的衣裳和鞋子,你頭髮飄香。這不像求道者,也不是沙門。」

「是,親愛的,你看得仔細,你銳利的雙眼看穿一切。我並未說我是沙門,我說我去求道。正是,我去求道。」

「你去求道。」喬文達道,「但鮮有求道者如此打扮,我朝聖多年從未見過。」

「我相信你,我的喬文達。可是今天,你遇見如此打扮的求道者,穿這樣的鞋、衣裳。你記得,親愛的:世相無常。我們的裝扮、髮式和身體最為無常。你看得不錯,我穿富人的衣服,因為我曾富有。我的髮式荒淫俗氣,因為我曾荒淫俗氣。」

「可現在,悉達多,現在你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我知道得不比你多。我在路上。我曾是富人,現在不是。而明天我是什麼人,我不知道。」

「你失去了財富?」

「我失去了財富,或財富失去了我。它已不在。世相之輪飛轉,喬文達。婆羅門悉達多在哪裡?沙門悉達多在哪裡?富有的悉達多在哪裡?無常之物更迭迅速。喬文達,這你曉得。」

喬文達疑惑地長久注視他青年時代的朋友。他向他致意,如同向一位貴人致意,接著繼續趕路。

悉達多微笑著目送他的背影,他依然愛喬文達的忠貞審慎。這醒後被「唵」充滿的神聖時刻,他怎能不愛!這睡眠和「唵」的魔術,讓他喜悅地愛上他所見的一切。此刻,他也見到曾經病入膏肓的自己,他曾不愛任何人,也不愛任何事。

微笑著,悉達多目送遠去的僧人。睡眠令他強健,但飢餓折磨他。他已兩天未食,而他抵抗飢餓的能力已喪失許久。他傷感又幸福地回憶起他曾跟迦摩羅誇耀,他懂三種高貴又制勝的藝術:齋戒、等待、思考。這是他的寶,他的力,他不變的支撐。他用他勤奮艱辛的全部青年歲月修習這三門藝術,如今他卻遺棄了它們,不再齋戒、等待、思考。為了肉體、享樂和財富這些無常之物、卑劣之物,他交付了它們!他陷入古怪的現實。看來,他已真正成為世人。

悉達多艱難地思考自己的處境,儘管他全無思考的興緻,卻依舊強行思考。

那麼,他想:無常之物已遠離我。像兒時一樣,我又一無所有,一無所能,無力又無知地站在陽光下。多麼奇異!在青春逝去、兩鬢斑白、體力漸衰的時候一切從兒時開始!他笑了。我的命運真奇特!不斷墮落,直到空洞、赤裸、愚蠢地立於世間。可他並不傷感。不,他甚至想大笑,笑古怪愚蠢的世界。「你竟走了下坡路!」他笑著自語,瞥向河面,河水也歡歌著一路不斷下行。他愉快親切地望著河水,這不是那條他想溺亡的河嗎?是前世,百年前,還是一場夢?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確實古怪曲折。少年時,我只知神明和獻祭。青年時,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禪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恆的阿特曼。壯年時,我追隨懺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視肉體,忍受酷暑嚴寒和飢餓。之後我又奇蹟般地與佛陀和他至高的法義相遇,關乎圓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體內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別佛陀及其偉大學說。我跟迦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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