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輪迴

長久以來,悉達多雖不屬於塵世,卻經歷了塵世生色之娛。他在狂熱的沙門歲月中被扼殺的感官漸漸蘇醒。他品嘗了財富、淫樂和權力的滋味。唯有聰明的迦摩羅深知,他內心仍是個沙門。指引他生活的一直是思考、等待和齋戒的技藝。他和孩童般的世人間彼此依舊陌生。

歲月如流。悉達多在飽食豐衣的日子裡幾乎覺察不到流逝的光陰。他已十分富有,早已擁有宅邸、僕從和位於城郊河畔的花園。人們攀附他,在需要借貸或忠告時求見他,但只有迦摩羅與他知近。

在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在聆聽喬達摩宣法、告別喬文達後的歲月,悉達多曾擁有崇高的覺醒、迫切的期許,絕不仰仗法義和老師的獨立豪情。他曾恭候內心神性的聲音。如今,這一切已成記憶、往昔。曾在他心中呼嘯的聖音,如今遙遠而微弱地低語著。儘管他跟隨沙門、喬達摩、他婆羅門的父親習得的學問,諸如節制地生活、思考的樂趣、禪定的習慣,以及那關乎既非肉體亦非意識的永恆之我的秘密知識,仍長久地留在他心中,但許多已覆沒,蒙塵。如同陶匠的旋盤,一經起模便長久旋轉,隨後卻漸漸倦乏,停擺。悉達多靈魂的苦修之輪、思想之輪、分辨之輪長久旋轉著,依舊旋轉著,但它已漸緩,鬆動乃至接近靜止。如同瀕死的樹榦因潮氣侵襲、注滿而腐朽,世俗和惰性侵入並充滿悉達多的靈魂。它不再輕盈,反而疲憊、麻痹。同時,他的感官卻活躍起來,它學到許多,體驗許多。

悉達多學會做生意,發號施令,尋歡作樂。他學會穿戴華美的服飾,使喚僕從,在芳馥的水中沐浴。他學會品嘗佳肴,也吃魚、肉和飛禽。他學會享用香料和甜品,學會忘乎形骸地縱飲。他學會擲骰子、下棋,觀賞舞女表演,乘轎子,睡在綿軟的床上。只是他依舊自認與眾不同,卓爾不群。對待他人,他總帶著嘲弄的蔑視,如同沙門蔑視俗人。當迦摩施瓦彌不安、憤怒,自覺被冒犯或為生意煩惱時,他總是輕蔑地袖手旁觀。隨著秋收季和雨季的往複,他的蔑視在不知不覺間逐漸乏力,優越感逐漸平復。隨著日進斗金,他也沾染了世人的幼稚和膽怯。而他羨慕世人。他越和他們相像,就越羨慕他們。他羨慕他們擁有,他卻欠缺的對個人生活的重視,羨慕他們強烈的快樂和恐懼,羨慕他們為不安又甜蜜的幸福感而不斷墜入愛河,羨慕他們不懈地愛自己、愛女人、愛他們的孩子、愛名望金錢,羨慕他們熱衷於諸多盤算和祈盼。他無法效仿這孩童般的快樂和愚蠢。他學會的,恰是他最難接受、最蔑視的東西。在一夜狂歡後的清晨,他時常長久中輟,疲勞倦怠、渾渾噩噩。當迦摩施瓦彌的牢騷讓他感到無聊時,他易怒而不耐。在擲骰子輸光時,他誇張的笑聲過分響亮。他看起來依舊比旁人聰敏、明智,但笑容極少。一些富人常見的面貌漸次顯現在他臉上:焦躁、渙散、無情、貪而不足、飽食無度。富人的靈魂病逐漸侵襲他。

如面紗,如薄霧,倦怠一天天席捲悉達多。每月渾濁一些,每年沉重一些。像一件新衣隨時光變舊,失去往日華美的色彩,出現斑駁,褶皺,衣邊磨碎,四處破損,抽絲。悉達多離開喬文達後的新生活已經枯萎。它隨荏苒的光陰失去光澤,積聚褶皺和斑點;雖藏於深處,卻不時顯露惡劣。失落和厭惡伺機待發。悉達多並未察覺。他只意識到內心曾覺醒的清悅篤定之音,曾不斷指引他的聲音,已悄然緘默。

世俗將他囚禁。情慾、貪慾和惰性,以及他最蔑視、時常嘲笑、視為最愚昧的唯利是圖俘虜了他。他拜倒在錢財下。賺錢於他不再是遊戲和瑣事,而是枷鎖和負荷。在充滿詭詐的歧路上,他最終沉迷於卑劣的賭博。自沙門時代在他心中終結,悉達多便開始了這種賭錢和珠寶的遊戲。起初,他心不在焉、略帶戲謔地效仿這世人的風俗,如今卻難以自拔地沉溺其中,成為嗜好。他是個令人生畏的賭徒。他放肆地高額下注,讓人膽寒。他出於心靈的焦灼賭博,將粗鄙的錢財揮霍殆盡以獲得劇烈的快感。再沒有其他方式能更清晰、更尖銳地表達他對商人們膜拜的金錢的蔑視。他揮金如土無所顧忌,憎惡自己,自我嘲弄。贏得千金,再一擲千金。他輸錢,輸首飾,輸農莊,之後再贏回來,再輸掉。他愛那種在擲骰子時、豪賭時,心驚肉跳令人窒息的恐懼感。他愛這種恐懼,愛不斷翻新、不斷升級的強烈刺激。只有在這種刺激下,他才能在渾噩的、醉生夢死的寡淡生活中感受到一絲類似幸福、波瀾和生氣的東西。大筆輸錢後,他又去積累新的財富,狂熱地做生意,嚴厲地逼迫借貸人還賬,只為繼續賭博、揮霍,繼續彰顯他對財富的蔑視。輸錢時,悉達多不再處變不驚。他對拖欠還貸的人失去耐性,對乞丐不再仁慈,對施捨毫無興趣,也不再借錢給求助的人。這個在賭局中狂笑著下注的人在生意場上越發苛刻吝嗇,甚至他的夢裡都充滿銅臭!每逢他從不堪的迷醉中蘇醒,在卧室牆上的鏡中窺見自己業已衰老、不再俊美的臉,羞愧和厭惡就襲上心頭。接著,他繼續逃遁,逃到新的賭局中,逃到性和酒的麻醉中,之後再回到斂錢的衝動里。在這荒誕的輪迴中,他疲憊不堪,衰老而虛弱。

那時,他被一個夢喚醒。當晚他正同迦摩羅在她的後花園交談,他們坐在樹下。迦摩羅說了些引人深思的話,難掩憂愁和倦煩。她請求悉達多一再為她描述喬達摩的樣子,他的目光如何清澈,嘴唇如何優美,微笑如何親善,步態如何沉靜。一再地,悉達多講著佛陀的事。迦摩羅嗟嘆著,又道:「日後,或許不久,我也要追隨佛陀。我要把我的花園獻給他,皈依他的教義。」

接著,她卻開始挑逗他,帶著苦情與他做愛。她狂熱地緊緊擁抱他,流著淚親他、咬他,彷彿要從虛幻短促的快感中榨取最後一滴甘露。悉達多從未如此明白,性和死是如此相近。之後他躺在她身旁,面對她的臉。他在她的眼角、唇邊讀到從未讀到的焦慮。這些由細密輕淺的皺紋書寫的焦慮讓人想到秋日和晚景。如同悉達多,步入不惑,白髮依稀,迦摩羅美麗的臉上寫滿倦怠。她的美已開始枯萎,帶著隱匿的、未被言說、未被察覺的焦慮:懼怕衰老,懼怕凋敝之秋,懼怕必死的命運。他嘆息著和她道別,靈魂充滿幽閉的哀愁。

夜晚,悉達多在自己的宅邸同舞女飲酒作樂。他傲睨尋歡的同伴,儘管他已毫無自負的資本。他喝了許多酒,午夜後才踉蹌著就寢。他疲憊躁動,幾近痛哭,幾近絕望。他徒勞地試圖入睡,內心滿是無法承受的悲哀,滿是厭惡,就像厭惡令人作嘔的劣酒,過分甜膩淺白的音樂,厭惡舞女的媚笑和她們過分香艷的頭髮和胸脯。但最讓他作嘔的是他自己。他灑了香水的頭髮,噴著酒氣的嘴,鬆懈倦遢的皮膚。一個酒食過度之人,需經受折磨、嘔吐,才能感到輕鬆快慰。這個夜不能寐的人正希望自己能從欲嘔的狂瀾中,從享樂中、惡習中,從失控的生活中,從自身中解脫出來。東方泛白,街上的商鋪已準備開張,他在困意中昏睡了片刻。這一刻,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迦摩羅養在金籠中罕見的知更鳥。這隻在清晨啼唱的歌鳥突然默不作聲。他感到意外,走近鳥籠窺探。他看見鳥已死去,僵直地躺在籠中。他取出它,放在手中瞧著,之後把它扔到巷子里。這一刻,他感到異常驚恐又十分心痛。彷彿他把一切寶貴美好的東西,連同這隻死去的鳥一起扔掉了。

驚醒後,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悲哀包圍。毫無價值,自己過著既無價值又無意義的生活。了無生氣,他沒有得到任何珍貴的、值得保留的東西。他孤單佇立,空洞得如同岸邊遇難的破船。

悉達多陰鬱地走進花園,鎖上園門,坐在芒果樹下,心中充滿死意和恐懼。他坐在芒果樹下,體察死意和恐懼又如何在胸中幻滅、枯萎,如何走向終結。他緩慢地集中思想,回顧自己的生活。從有記憶的日子開始,他何時幸福,又何時喜悅過?哦!是的,他有過許多幸福和喜悅,少年時他就品嘗過這些滋味。當他贏得婆羅門的誇讚,當他超過其他孩子,出色地背誦聖詩,與賢士們辯論,參與祭祀。那時,他聽見內心的聲音說:「路在前方,走這條路是你的使命。諸神在等你。」青年時,隨著思想之目標不斷高揚,他從志向相當的人中脫穎而出。他在痛苦中思索梵天真諦,每次獲得真知都點燃他新的渴求。在渴求間,痛苦中,他又聽到心中的召喚:「繼續!繼續!這是你的使命!」這聲音召喚他,在他離開家鄉,成為沙門時;在他離開沙門,走向世尊佛陀時;在他離開世尊佛陀,踏入無常時。他已多久沒聽見這聲音?已有多久毫無精進?他走過多少平庸、荒蕪的路。多年來,他沒有崇高目標,沒有渴望,毫無進取。他貪猥無厭,饜足於可憐的嗜好!多年來,他一直在渾然不覺中試圖且盼望成為世人。可他的生活卻因為他懷著別樣的目標和憂慮,遠比那些孩童般的世人更加不幸和貧窮。由迦摩施瓦彌一類人構成的世界於他不過是一場遊戲,一支供人觀賞的舞蹈,一部鬧劇。他唯一珍惜的是迦摩羅。他珍惜她——但依然珍惜嗎?他還需要她,或她還需要他嗎?難道他們不是在無盡的遊戲中遊戲?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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