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迦摩羅

在路上,悉達多步步收穫新知。世界已然變化,他的心為之陶醉。他看見太陽從密林覆蓋的山巒間升起,又從遠處的棕櫚灘落下。他看見星羅棋布的幽藍夜空中,暢遊著一彎小船般的新月。他看見森林、群星、動物、雲朵、彩虹、岩石、野草、花團、小溪與河流。清晨的灌木叢中閃耀的露珠。遠山微藍蒼白。鳥兒和蜜蜂歌唱。微風吹過麥田窸窸窣窣。這千姿百態奼紫嫣紅的一切歷來如此。日月相推,河流奔涌,蜜蜂嗡嗡,亘古不變。但在從前的悉達多眼中,它們不過是魅惑的、稍縱即逝的霧靄。以懷疑熟視,這一切註定被思想洞悉,一無是處。因為它們並非本質。本質位於可見世界的彼岸。可現在,他獲得自由的雙眼流連於塵世,他看見且清晰地辨明可見世界。他不再問詢本質,瞄準彼岸,他在世間尋找故鄉。如若人能毫無希求,質樸而天真無邪地看待世界,世界何其雋美!月亮和星辰美,小溪與河岸美,森林、岩石、山羊和金龜子,花朵和蝴蝶都很美。當人單純、覺醒,不疑專註地穿行於人間,世界何其雋美又嫵媚!別樣的烈日在頭頂燃燒,濃蔭下別樣涼爽宜人。小溪和雨水,南瓜和香蕉別樣甘甜味美。白日很短,黑夜很短,時辰飛逝如海面之帆;帆船滿載珍寶和歡悅。悉達多看見一隻猿猴跳躍在森林之穹窿,枝丫之高端,發出粗野而貪婪的啼聲。悉達多看見一隻公羊追逐母羊並與其交媾。他看見一條梭魚在蘆葦湖中捕獵晚餐,小魚們嚇得心驚肉跳,顫慄著如同閃電般成群躍出水面,而急迫又迅猛的獵手則狂熱有力地攪動翻滾的漩渦。

所有這自古有之的一切,悉達多一直熟視無睹。他從不在場。而現在,他歸屬其中。流光魅影在他眼中閃耀,星辰月亮在他心中運行。

在路上,悉達多也憶起他在祗樹給孤獨園中經歷的一切。他曾在那裡聆聽佛陀神聖的法義,同喬文達告別,與世尊交談。他記起他曾對世尊佛陀說過的字字句句。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所言的「珍寶」,當時無從體會。他曾對喬達摩說:佛陀的法義或許並非其最寶貴最神秘的東西。佛陀的徹悟紀事才是無法言說、不可傳授的珍寶——這恰恰是他現在要去經驗的,他現在才剛剛開始去經驗的。自然,他歷來便知他的自我即阿特曼。自我如大梵般永恆存在。然而因他始終試圖以思想之網去捕捉自我,而使得自我從未被真正發現。自然,肉體並非自我,感官遊戲並非自我。如此看來思想也並非自我。才智並非自我。歸納結論,由舊思想編織新思想的可修習之智慧和技藝並非自我。不,這一思想境界乃是塵世的。如果一個人扼殺了感官意義上的偶然之我,卻餵養思想意義上博學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會尋得自我的。兩者,思想和感官,均為美的事物;兩者背後均隱藏終極意義;兩者都值得傾聽,值得參與;兩者均不容蔑視亦不必高估。自兩者中均可聽到內在的秘密之聲。除非內在聲音命令他行動,悉達多別無所求。除非聽憑內在聲音的倡導,他絕不停下步履。為何喬達摩在那個時辰中的時辰,那個他正覺成道的偉大時刻坐於菩提樹下?因為他聽見一個聲音。一個他內心的聲音吩咐他在這棵樹下歇息。他並非憑苦行、獻祭、洗禮和祈禱悟道,也不是憑齋戒悟道,不是在睡夢中悟道。他聽憑了這個聲音。如此聽憑內心的召喚而非聽憑外在的命令是善的。除了時刻等待這聲音的召喚,再沒什麼行為是必要的。

夜裡,悉達多在河邊擺渡人的茅屋裡過夜。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著黃色僧衣的喬文達站在他身邊。喬文達看起來十分憂傷。他憂傷地問:「你為何離開我?」悉達多擁抱了喬文達並試圖把他貼入胸口親吻。這時,喬文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一對豐滿的乳房從女人的衣襟中袒露出來。悉達多在她懷裡吸吮乳汁。這對乳房的乳汁香甜濃郁。它是男人和女人的味道,陽光和森林的味道,動物和花朵的味道;它是每種果實,每種慾望的味道;它讓人銷魂,讓人陶醉昏厥——當悉達多醒來時,蒼白的河水在茅屋的門扉處閃爍著微光,森林裡響起梟鷹凄厲的啼叫,深邃而嘹亮。

天色漸白。悉達多請求船夫渡他過岸。船夫撐起竹筏載悉達多過河時,寬闊的河面上升起一輪紅日。

「這是一條美麗的河。」悉達多道。

「是的。」船夫道,「一條十分美麗的河。我愛它勝過一切。我時常聆聽它,時常注視它的眼睛。我總能跟它學到許多。一條河可以教會人許多東西。」

「我感謝你,善良的人。」悉達多邊說邊登上河岸,「我沒有禮物送給你,親愛的船夫。我也無法支付船錢。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婆羅門之子,一個沙門。」

「我知道。」船夫道,「我並未期待你的報酬,也不要禮物。你下次再送我禮物。」

「你相信我會再來?」悉達多好奇地問。

「準會。這也是我跟河水學到的:一切都會重來!你也是,沙門。你會再來。祝福你!你的友誼就是對我的犒賞。願你在祭奉諸神時想到我。」

他們微笑著道別。悉達多為船夫的友誼和友善感到欣慰。「他就像喬文達一樣。」他微笑著想,「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像喬文達。他們都心懷感激,儘管他們都有資格獲得他人的感激。他們都謙卑、善意、恭順,思慮甚少。他們都有一顆赤子之心。」

正午時分,悉達多經過一個村舍。巷子里的孩子們正在茅屋前追逐嬉鬧,玩南瓜子和蚌殼。他們看見陌生沙門便羞怯著四散開去。村舍盡頭蜿蜒著一條小溪,一位年輕婦人正跪在溪邊洗衣。悉達多上前問好時,婦人抬頭嫣然一笑。悉達多見她眉眼盈盈處泛著秋波。他以途中慣用的方式向婦人問安,並詢問距離大城的路程。這時她起身走向他,年輕的面龐上一副濕潤的嘴唇閃著嫵媚的光。她嬌羞地問他可否用過飯,問他沙門是否真的在夜晚單獨睡在林中,不能和女人同寢。說著,她用左腳尖撫摩他的右腳並做出《愛經》中稱為「爬樹」的動作——這是女人在挑逗男人共赴雲雨時所做的動作。悉達多頓感熱血沸騰。此刻,夢境再次襲來,他朝婦人俯下身去,親吻她乳房上褐色的乳頭。抬起頭時,他看見婦人焦渴地微笑著,滿是企盼的雙眼細若遊絲。

悉達多感到自己的渴望和涌動的性慾。他至今尚未碰過女人。在準備伸手去握住婦人時,他遲疑片刻。就在這一刻,他聽見內心顫抖的聲音說「不」。頓時,年輕婦人微笑的臉失去了全部魅力。她在他眼中不過是一隻目光迷離的發情母獸。他親切地撫摸了她的臉頰,隨後移步離開這位失望的婦人,健步踏入竹林。

黃昏時分,他已臨近大城,心情愉悅。他渴望生活在世人中,他已在林中待了太久。那天夜晚在船夫的茅屋裡留宿,正是許久以來他第一次在室內過夜。

城郊處,這位漫步者在一座美麗的圍著籬笆的林苑外遇見一隊手托籃簍的男女僕從。一部由四人高抬、裝飾華美的轎子位於中間。色彩繽紛的遮陽篷下,一個女人坐在大紅的坐墊上。她是林苑的女主人。悉達多在這香艷的林苑入口處站定,注目這一行人。他看見男僕、女傭、籃簍和轎子。他看見轎中的女人。他看見她高高挽起的烏髮雲髻下一張靚麗、嬌柔、聰慧的臉。她美艷的紅唇好似新鮮開裂的無花果,精心修飾的眉毛描成高挑的弧形,一雙烏黑的明眸聰敏而機智。艷綠和金黃搭配的上衣中露出光潔修長的頸項。嫻雅的手指纖纖柔荑,手腕上戴著寬金鐲。

悉達多見她如此美麗,心中歡喜。轎子臨近時,他深鞠一躬,接著抬頭注視那張靚麗嫵媚的臉。他凝視她高挑眉毛下聰慧的雙眼,並嗅到一縷從未聞過的沁人香氣。這位美人微笑頷首後,在僕從的簇擁下轉瞬消失在林苑中。

「我尚未入城,」悉達多想,「就天降此等吉兆。」他感到一陣衝動,想即刻跟入林苑。但轉念又想起男女僕從們曾在門口輕視、懷疑而無禮地打量他。

「我還是個沙門。」他想,「依然還是苦行者和乞丐。我這樣的人不該在此逗留,更不該踏入林苑。」他笑了起來。

這時,來了一位路人。悉達多向他打聽這座林苑以及那個女人的名字。原來,林苑的女主人迦摩羅是城中名妓。除了這林苑外,她在城裡還有一座宅邸。

之後他就懷揣著一個目標進了城。

為了這個目標,悉達多踏遍城邑,走街串巷,累了便安靜地佇立在廣場或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歇息。臨近傍晚時分,他結識了一位理髮店夥計。他先見他在拱門下陰涼處勞作,又見他去毗濕奴廟祈禱。悉達多為他講述了毗濕奴和拉克什米女神的故事。當晚,悉達多在岸邊的船里過夜並於次日一早,在其他客人還沒到來前光顧了理髮店。他讓那位夥計為他颳了鬍鬚,剪了頭髮並敷了上好的頭油。之後,他去河裡沐浴。

當美麗的迦摩羅於午後再次乘轎子回到林苑時,悉達多正站在門口。他向迦摩羅鞠躬致意並得到這位名妓的回敬。他向隊尾的僕從示意,請求僕從向林苑女主人稟告,有位青年婆羅門渴望與她交談。過了一會兒,僕從回來了,他吩咐正在等待的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