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母親餓了的時候會說:「給我的孩子們烤點兒他們能吃的。」

——阿散蒂諺語

蜘蛛是哀慟的動物。

伊博人相信,它們會在悲痛的人家落腳,不停地吐絲,懷著心痛無聲地織網,直到蛛絲飄搖,覆蓋住巨大的空洞。兩個哥哥死後,這個世界發生了很多變化,蜘蛛的出現只是其中之一。他們死後第一個星期,不管走到哪兒,我總有一種感覺:過去一直庇護著我們的布篷或雨傘被撕破了,我暴露在風雨中。我開始回憶起哥哥們生活中的諸多細節。事後的回想就像透過顯微鏡觀察,每個細節、每個細微的動作、每個事件都被放大了。然而,並不是只有我的世界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父親、母親、奧班比、戴維,甚至恩肯——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品嘗苦痛。不過,在哥哥們死後頭幾個星期里,母親受到的打擊最大。

正如伊博人相信的那樣,蜘蛛在我們這個服喪的人家安家落戶。但它們的入侵不止於此。它們還攻陷了母親的大腦。母親最先注意到蜘蛛和用絲線般的尖刺固定在屋頂上的鼓鼓的圓球。除此之外,她還開始出現幻覺。她看見伊肯納從懸在圓球里的蜘蛛殼裡窺視我們,或者看見他的眼睛就藏在那些螺旋線後面。她抱怨它們:這些野蠻的、有殼的、駭人的生物。她被它們嚇到了,會指著它們哭泣,直到父親清除了家裡所有蜘蛛網,還把幾隻蜘蛛砸死在牆上。父親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安撫她,另一方面是受到了藥劑師博斯媽媽和伊婭·伊亞波的高壓。後者告訴他,面對一個悲痛的女人,無論她的要求有多麼荒謬,都該傾聽。後來,父親還趕走了所有壁虎,發動了針對繁衍迅猛、危害日增的蟑螂的戰役。從那以後,母親才平靜下來,但雙腳浮腫,步態蹣跚。

蜘蛛們離開後不久,母親開始幻聽。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住著一大群白蟻,它們啃個沒完,已經啃到她的灰質了。她告訴前來安慰她的人,波賈曾經在夢裡向她預警,說自己會死。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哥哥們死後蜂擁而至的鄰居和教會會眾講述他們死的那天早上她做的怪夢,把這些夢同現實中的悲劇聯繫在一起。我們那個地方的人,甚至所有非洲人,都深信,出於某種原因,一位母親在她子宮結出的果實——她的孩子——死去或將死之時,會有預感。

我第一次聽母親講起那個夢是在伊肯納葬禮的前夜。當時我被大家的反應感動了。藥劑師博斯媽媽撲倒在地,大聲哀號。「哦,上帝一定是想警告你,」她一邊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一邊呻吟,「上帝一定是想警告你,噩耗即將來臨,哦哦哦,咿咿咿。」她用無言的呻吟表達痛苦和哀傷。顫抖的母音被拔得很高,有時毫無意義,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其間的細微差別。母親講完故事後的舉動更是讓在場的人挪不動步子。她站在掛著奈及利亞中央銀行日曆的牆壁前,那份日曆依舊翻在有老鷹圖案的那一頁——五月,因為在伊肯納可怕的蛻變開始後的幾個星期里,沒人記得翻動日曆。她舉起雙手叫道:「天哪,地哪,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很乾凈。看看,看看他們出生時留下的疤痕,疤痕還沒好透,他們已經死了。」說到這裡,她撩起襯衫,指著肚臍下方,「看看他們吸吮過的乳房;乳房還鼓著,他們已經不在了。」她把襯衫拉得更高一些,顯然是為了露出乳房,有個女人衝上去把它拉了下來。太晚了,房間里幾乎每個人都在光天化日下看見了那兩隻遍布靜脈、乳頭凸出的乳房。

我第一次聽母親講起她的夢境的時候,驚恐萬分。要是早知道夢境可以是預警,那麼我做過的那個有關橋的夢的警示意味就更濃了。母親講完後,我把自己的夢講給哥哥聽,他說這的確是個預警。過了一個多星期,母親又把她的夢講給我們教會的柯林斯牧師和他妻子聽。當時父親不在家。他去鎮郊的加油站買汽油去了。波賈的屍身被發現的那個星期,政府把油價從十二奈拉提到了二十一奈拉。加油站紛紛囤積汽油,全國各地的加油站外面都排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父親在其中一家從下午排到傍晚,才給車子加滿油,另外買了一桶煤油放在後備廂里,開回家來。他疲憊不堪,徑直走向那張被稱為他的「寶座」的沙發,跌坐其上。他還在脫汗濕的襯衫,母親就開始跟他講今天有誰來過。雖然她就坐在他旁邊,但她似乎沒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棕櫚酒味。那氣味就像追著剛受傷的奶牛不放的蒼蠅一樣追隨著他。她嘮叨了好久,直到父親大喊:「夠了!」

「我說夠了!」他重複了一遍,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母親,裸露的雙臂上肌肉虯結。母親的身體僵住了,放在大腿上的雙手緊緊地握著。「你都在跟我說些什麼垃圾,嗯,我的朋友?我們家難道變成了這個鎮上任何活物都能進出的流浪動物園?還會有多少人來同情我們?很快,狗就會溜進來,接著是山羊、青蛙,甚至那些鼓著腮幫的貓。你難道不知道,有些人就喜歡哀悼,哭得比失去親人的人還響亮?還有沒有完了?」

母親不回答。她搖著頭垂眼看自己包著褪色裹身衣的大腿。借著他們面前桌子上的煤油燈,我看到她眼中充滿了淚水。我相信,這次正面衝突就是戳破她心理創傷的針頭。從此,傷口流血不止。她不再說話,沉默逐漸吞噬了她。她默默地坐在屋裡,眼神空洞。要是父親跟她說話,多數時候她只是瞪著他,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她的舌頭在凍住之前,曾經像真菌繁殖孢子那樣繁殖言語。她激動不安的時候,言語會像老虎一樣從她嘴裡撲出來。她嚴肅的時候,言語會像破了的水管里的水那樣傾瀉而出。從那天晚上起,言語開始在她大腦里積攢,很少漏出來——它們在她腦子裡結塊了。父親因為她的沉默憂心忡忡,不斷地煩她,想讓她開口。等她終於受不了開口了,她開始不斷抱怨,說感知到了波賈不得安寧的亡魂。到了九月的最後幾天,她的抱怨發展成了每日嘮叨,父親受不了了。

「住在城裡的女人,怎麼會這麼迷信?」一天早上,母親告訴父親,她做飯時感覺到波賈就站在廚房裡,父親再也忍不住了,「怎麼會,我的朋友?」

母親的憤怒轟的一下點著了。「你怎麼敢對我說這樣的話,埃姆?」她尖聲叫道,「你怎麼敢?我是不是這些孩子的母親?我就不能感覺到他們的靈魂了?」

她把濕手在裹身衣上擦了擦。父親咬牙切齒地抓起電視遙控器,調大音量,直到電視里約魯巴演員的咒語幾乎蓋過了母親的聲音。

「你可以假裝沒聽到,」她兩手一拍奚落道,「但你沒法假裝我們的孩子是正常死亡。埃姆,你和我都知道,他們死得不正常!你自己出去看看。啊呀埃姆,這在哪兒都不算正常。父母不應該埋葬自己的孩子,倒過來才對!」

雖然電視機沒關,裡面的電影音效像警笛一樣刺耳,但母親的話還是像一床肅靜的大被罩住了整個房間。屋外,遠處的地平線上堆積著一層層灰色的雲。母親說完,跌坐在一張沙發上。這時,一陣響雷撕破了天空,狂風挾著雨水呼嘯而來,廚房門哐當一聲關上了。斷電了,房間里幾乎全黑了。父親關上窗子,但沒拉窗帘,這樣可以借點兒外面的光。他回到沙發上,一言不發,淹沒在母親的言語軍團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在房間里佔據的空間越來越小。普通的話語、平常的修辭、熟悉的歌曲逐漸包圍了她。它們化身惡魔,一意抹去她的存在。她原本再熟悉不過的恩肯的身體、長長的手臂和長長的髮辮——以前她愛都愛不夠——突然讓她心生厭惡。有一次,恩肯想爬上她膝頭,結果她叫了起來:「這東西想爬上我大腿!」嚇跑了小姑娘。父親當時正在專心看《衛報》,他開始擔心了。

「天哪!你是認真的嗎,阿達庫?」他驚恐地問,「你以前是這麼對待恩肯的嗎?」

父親的話讓母親神色劇變。她像瞎子復明般盯著恩肯,張著嘴仔細地端詳她。接著,她的目光從恩肯移向父親,又轉回恩肯,嘴裡咕噥著「恩肯」,舌頭在口腔里滾來滾去,像被卸下來了似的。然後,她再次抬起頭說:「這是恩肯,我的女兒。」這話聽起來既像陳述,又像詢問。

父親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裡,張著嘴,但什麼都沒說。

母親又說:「剛才我沒認出她來。」父親只是點點頭,把一邊號哭一邊吮吸拇指的恩肯抱在胸前,悄悄地出了屋子。

母親開始哭泣。

「我剛才沒認出她來。」她說。

第二天,父親做了早飯。母親像著涼了似的穿著幾層毛衣躺在床上啜泣,不肯起床。直到夜幕降臨,她才從卧室出來。那時我們正跟父親坐在一起看電視。

「埃姆,你看見在那兒吃草的白奶牛了嗎?」她指著房間里某處問。

「什麼,什麼奶牛?」

她頭往後仰,發出嘶啞的笑聲。她的嘴唇乾得裂開了。

「你難道看不見在那兒吃草的奶牛?」她攤開手掌問道。

「什麼奶牛,我的朋友?」她的神情如此確信,有那麼一會兒,父親真的掃視了一遍客廳,就像他真以為客廳里會有一頭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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