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菌

波賈是一簇真菌。

他的身體里充斥著真菌。他的心臟供給身體的血液里滿是真菌。他的舌頭被真菌感染了。也許他體內多數器官都被真菌感染了。因為他的腎臟被真菌佔據,他一路尿床到十二歲。母親怕他是被人施了尿床咒。她帶他去祈禱,在他每晚入睡前給他的床邊上塗油——用祈禱加持過的小瓶橄欖油。但波賈照舊尿床,羞恥感也救不了他。他每天早上曬床墊——床墊上往往印著各種形狀和尺寸的尿漬——都有可能被街坊的小孩看見,尤其是被伊巴夫和他的堂兄弟圖比從他們家二層小樓居高臨下看見。一九九三年那個早上,也就是我們見到M.K.O.那一天的早上,正是因為父親嘲笑他尿床,他才在學校鬧了起來。

真菌的宿主並不知道真菌的存在。同樣,伊肯納死後四天,波賈一直待在我們院子里,但誰也沒看見他。就在整個區,甚至整個市的居民都在拚命搜尋他的同時,他悄無聲息地躲在院子里,跟誰都不講話。他沒有留給奈及利亞警方任何他就在附近的線索。他甚至沒花心思去約束那些像撲向蜜桶的蜂群一樣湧進我們家的哀悼者。他不介意自己的照片被人用變淺的油墨列印在告示上,像爆發的流感一樣在鎮上隨處可見——公共汽車站、停車場、汽車旅館和車道上——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字被鎮上的居民掛在嘴邊。

波賈諾尼米歐科普(波賈)·阿格伍,14歲,1996年8月4日從位於阿拉羅米街阿庫雷高中路21號的家中走失。身穿褪色的藍T恤,上面印有巴哈馬海灘圖案。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時,他的T恤上有血跡,而且已經撕破。有知情者請聯絡最近的警察局,或撥打電話04-8904872。

翁多州立無線電視公司和奈及利亞國家電視局所屬頻道對他進行了很多報道,他的照片在阿庫雷居民家的電視機里循環播放,但他不抱怨。他不肯現身,連行蹤也不讓人知道,而是決定潛入我們晚間的夢境和母親錯亂的幻覺。於是,在奧班比的夢裡,他坐在我們家客廳的大沙發上——就在伊肯納葬禮的前夜——被電視機里憨豆先生的搞笑舉動逗得直樂。母親常說看見他坐在沒開燈的客廳里,她一驚呼或者一開燈,他就會消失。然而,波賈不是普通的真菌,他代表了這個物種的許多表現形式。他是一種破壞性的真菌:一個力量型的人,用蠻力闖入這個世界,又用蠻力把自己逼出這個世界。一九八二年的一天,母親在床上小睡,他突然在她的子宮裡鬧騰起來。突如其來的分娩讓她痛得像被灌腸一樣。他踢的第一腳就像一發子彈,瞬間擊中了母親。她痛得摔下床,好不容易才爬回床上,尖叫連連。當時我們的父母租住在別人家裡。房東太太應聲趕來,發現情況緊急,來不及送母親去醫院,於是關上門,拿一塊布包住母親的雙腿,對著母親的私處拚命地吹氣扇風。母親就在她和父親的床上生下了波賈。多年以後,她還時常回憶起那一天,她流了好多血,血甚至透過床墊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擦不掉的大污點。

他不讓我們安生。那些日子,父親幾乎沒工夫坐下來。我們從葬禮上回來不到兩小時,他就宣布要去警察局打聽搜尋波賈的最新進展。當時我們都坐在客廳里。不知為什麼,我追著他跑了出去,嘴裡喊著:「爸爸,爸爸!」

「什麼事,本?」他轉身問道,食指上鉤著一串鑰匙。我注意到他褲子拉鏈沒拉上,在回答前先指了指。「什麼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拉鏈,又問了一遍。

「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拉好拉鏈,凝視著我,好像我是擋在他前行道路上的可疑物體。也許他注意到,自從他返家以來,我一滴眼淚都沒流過。警察局位於一條舊鐵路旁邊。那條鐵路在繞了個圈後朝左通向一條坑坑窪窪、滿是泥濘的道路。警察局是個大院子,院子里的布遮陽篷下停著幾輛警車,車身是黑色的——奈及利亞警方的顏色。遮陽篷的立柱固定在插進水泥地面的鐵管里。幾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男人在一個破舊的遮陽篷下大聲爭論,警官們只聽不說。我們一路走向接待處。接待處巨大的木柵欄後面坐著一位警官——他一定是坐在高腳凳上。父親問他能否見到副局長。

「你能自報家門嗎,先生?」那個警官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邊說話邊打哈欠,「先生」一詞被拉得很長,像輓歌的尾聲。

「我是詹姆斯·阿格伍,奈及利亞中央銀行員工。」父親說。

父親從胸袋裡掏出一張紅色身份證給他看。那個警官仔細審視了一番,臉先是擰成一團,然後和顏悅色起來。遞迴身份證的時候,他臉上已經掛起了大大的笑容,還用一隻手揉太陽穴。

「老闆,有好處嗎?」那人說,「你懂的,老闆。」

那人索要賄賂的暗示讓父親覺得很煩。他深恨肆虐於奈及利亞的各種形式的腐敗,經常抱怨。

「我沒工夫和你扯。」父親說,「我孩子失蹤了。」

「啊!」那個警官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可怕的事實,叫了起來,「原來你就是那兩個男孩的父親!」他脫口而出。接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抱歉,先生。請稍候,先生。」

那個警官吆喝了一聲。另一個警官出現在過道里,走起路來把地板跺得砰砰響,姿態笨拙。跺了一會兒之後,他停下來,把一隻手舉到黑瘦的臉旁邊,指尖正好落在耳朵上方,然後將手放回大腿外側。

「帶他去奧加副局長的辦公室。」接待我們的警官用英語下了命令。

「是,長官!」小警官大聲回答,又在地板上跺了兩下腳。

這個警官讓我覺得很面熟。他走到我們面前,一臉嚴肅。

「對不起,先生,在您進去之前,我們得搜一下身,很快。」

他把父親渾身上下拍了一遍,褲袋也掏了掏。他還瞪著我看了一會兒,似乎他的眼睛就是掃描儀。接著,他問我口袋裡有沒有東西。我搖搖頭。他信了,轉過臉,再次把手舉到耳朵上方敬禮,同時向另一個警官大聲報告:「一切正常,長官!」

後者草草點了個頭,示意我們跟他走,把我們帶進了大廳。

副局長身材瘦削,個子很高,五官突出。前額寬廣得像在臉上蓋了一塊石板,眼窩深陷,眉毛像腫了似的鼓起來。我們一進去,他馬上就站了起來。

「阿格伍先生,對嗎?」他說著握了下父親的手。

「是我,這是我兒子本傑明。」父親低聲說。

「好的,歡迎。請坐。」

父親在他辦公桌前面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示意我坐在靠門的牆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這是一間老式的辦公室,裡面有三個櫥櫃,全都塞滿了書和文件夾;因為停電,褐色的窗帘沒拉攏,一束明亮的日光流瀉進來。空氣里有薰衣草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想起父親在奈及利亞中央銀行阿庫雷分行上班時的辦公室。

一等我們坐下,那人就把胳膊肘放在桌上,十指交叉,說道:「嗯,阿格伍先生,很遺憾,我們還沒有收到任何有關你兒子確切去向的消息。」他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鬆開,然後迅速往下說,「但我們已經取得了進展。我們詢問了住在你家附近的某人,她說那天下午曾看見你兒子在某個地方過馬路;她描述的那個男孩的形貌同你描述的一致——她看見那個男孩的衣服上有血跡。」

「她說他去了哪個方向?」父親激動地問道。

「我們現在還不清楚,但我們在徹底調查。我手下的警員們——」副局長停下來,用手遮著嘴咳嗽了一聲,輕輕打了個顫。

父親咕噥了一句「真為你難過」,那人表示感謝。

「我是說,我們的警員們正在搜查。」他朝手帕里吐了一口痰,繼續說道,「但你知道,如果我們不提供賞金,搜查將無濟於事。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想辦法吸引鎮上的居民參與。」他翻開面前的硬皮本子,一邊講話一邊像是在仔細閱讀,「有了錢,我相信會有人提供線索的。我是說,我們現在的做法就像借著暗淡的月光掃大街。」

「我明白您的意思,副局長。」父親過了一會兒才出聲,「但這件事我想相信自己的直覺。在您的初步搜查結束後,我會按自己的計畫進行。」

副局長迅速點了點頭。

「我有種感覺,他沒事,只是躲在某個地方。」父親又說,「也許他只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做過的事才躲了起來。」

「對,有可能。」副局長稍稍提高了音量。他似乎坐得很不舒服:他扳動椅子下方的把手做了調整,把雙手放在桌上,一邊說話一邊機械地收拾散落在桌上的紙張。「你知道,一個孩子做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我是說,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會害怕的,成年人也會。他可能怕我們警察,甚至怕父母,怕未來,怕一切。他可能已經不在鎮上了。」

「對。」父親搖搖頭,語氣悲哀。

「我想起來了。」副局長打了個響指,「你們有沒有問過附近的親戚——」

「問了,但我覺得希望不大。我的兒子們很少走親戚,只在很小的時候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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