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

蝗災是個預兆。

雨季一開始,蝗蟲席捲了阿庫雷和奈及利亞南部的大多數地方。這些長著翅膀、大小跟棕色叢林蒼蠅差不多的昆蟲從地上的孔洞里蜂擁而出,朝著有光的地方集結——光像磁鐵吸鐵一樣吸引著它們。阿庫雷人因蝗蟲的到來而欣喜。因為旱季陽光猛烈,哈麥丹風助紂為虐,大地備受煎熬,雨水拯救了大地。小孩子們會打開電燈泡或者點亮燈籠,在附近放好盛著水的碗,一等蝗蟲飛來就把它們拍到碗里,要麼就等它們翅膀脫落淹死在水裡。人們聚集在一起享用烤蝗蟲大餐,慶祝雨季的降臨。通常在蝗蟲出現後第二天,雨水就會光顧。但這一次來的是暴風雨,掀翻了屋頂,推倒了房子,淹死了許多人,把好多城市變成了水鄉澤國。蝗蟲從吉兆變成了凶兆。波賈頭部受傷之後第二個星期,厄運降臨到了阿庫雷居民、奈及利亞人民和我們家人頭上。

就在八月的那個星期,奈及利亞「夢之隊」打進了奧運會男子足球決賽。此前連續好幾個星期,各處的市場、學校和辦公室都在顯眼的地方打出了齊奧瑪·阿君瓦的名字,因為他為我們這個破敗的國家贏得了金牌。緊接著,我們的男子足球隊又在半決賽中擊敗了巴西隊,即將同阿根廷隊爭奪金牌。全國上下沸騰了。現場觀眾在遙遠的亞特蘭大的夏日驕陽下揮舞著奈及利亞國旗,與此同時,阿庫雷一點點沉入水中。奈及利亞「夢之隊」同阿根廷隊決賽的前夜,阿庫雷狂風暴雨,全城斷電。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比賽的當天——八月三日。鋅皮和石棉做的屋頂被雨點砸得砰砰作響。日落時分,暴風雨終於弱下來,最後雲收雨散。那一天,我們誰都沒出門。伊肯納把自己關在卧室里,默不作聲,除了有時會跟著那台攜帶型收錄機唱唱歌。那段時間,那台收錄機是他的主要伴侶。到那個星期,他同我們完全隔絕了。

母親質問過他為什麼要打傷波賈,他回嘴說他沒錯,是波賈先威脅他的。「他那樣的小男孩也敢威脅我,我不可能無動於衷。」他語氣強硬。母親請求他在客廳坐下來好好談談,但他仍舊站在卧室的門檻上。說完那句話後,他突然哭了起來。也許他覺得這樣有點兒丟臉,就跑回房間,關上了房門。就在那天,母親說她確信伊肯納神志不清,要求我們在父親回來讓他清醒過來之前離他遠點兒。那時我對伊肯納的恐懼已經越來越強烈。就連發誓不再讓人欺負的波賈也乖乖聽從母親的話,避開伊肯納。他的傷口癒合了,不再貼膏藥,縫合過的地方有道凹痕。

那天晚上,球賽快要開始的時候,雨停了。就在比賽前,伊肯納不見了。我們翹首盼望電力供應能夠恢複,讓我們看上這場重要的比賽,但直到晚上八點,電還是沒來。那一整天,奧班比和我都坐在客廳里,借著昏暗的天光看書。我看的是一本內容奇特的平裝書,書里的動物會說話,有著人的名字,而且都是家畜——狗啦,豬啦,母雞啦,山羊啦,諸如此類。書里沒有我喜歡的野生動物,但我還是讀了下去,像人一樣說話和思考的動物把我迷住了。波賈起初安安靜靜地坐著,後來突然告訴母親,他想去「美好房間」看比賽,當時我正沉浸在書里,母親則坐在客廳里陪戴維和恩肯玩。

「現在是不是太晚了——你一定要看比賽嗎?」母親說。

「不晚,我想去;現在還不太晚——」

她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我們說:「好吧,小心點兒。」

我們從母親房間拿了手電筒,走出家門,來到夜色漸深的街道上。周圍有些人家用自備的發電機發電,嘈雜的嗡嗡聲充斥著整個街區。人們普遍相信,阿庫雷的有錢人賄賂了國家電力局阿庫雷分局,讓它在遇到像今天這樣的重大賽事時斷電,好讓他們設立臨時觀賽中心,發一筆橫財。「美好房間」是我們那一區最現代化的旅館:四層樓,圍著高高的帶刺的鐵絲網。儘管外頭斷了電,從旅館牆壁內側探出來的明亮的日光燈還是把周圍的街道都照亮了。那天晚上,「美好房間」按慣例把大堂變成了臨時觀賽中心。為了吸引觀眾,旅館門外大大的告示牌上貼著一張印有奧運會標誌和「亞特蘭大1996」字樣的五顏六色的海報。果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大堂里已經擠得滿滿當當。每個角落裡都站著人,站姿各不相同,都是為了更好地看到放在相對而立的兩張高台上的兩台14英寸電視機上的圖像。早到的觀眾佔據了離電視機最近的塑料椅,後來的人則一層一層地站在他們身後。

波賈發現了一個能瞥見電視機的地方,就丟下我和奧班比,從兩個男人中間擠了過去。不過我們倆終於也找到一塊地方,只要往左側那兩個鞋子臭得像爛豬肉的男人中間歪一歪,就能不時看一眼電視。在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里,奧班比和我被淹沒在人海里,聞著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各種令人作嘔的氣味。有個男人身上一股蠟燭味,另一個是舊衣服味,還有一個身上一股動物血肉的味道,再有一個是幹掉的油漆味,還有汽油味、金屬味,等等。我手捂鼻子捂得累了,湊過去對奧班比說我想回家。

「為什麼?」他看起來很驚訝,但他也很怕他後面那個頭很大的男人,可能也想離開。那個男人長著一對鬥雞眼,我們這裡叫「四點一刻」眼。更叫奧班比害怕的是,這個長相嚇人的男人還朝他吼過,要他「站有站相」,用臟手粗魯地推搡他的腦袋。這男人就是只蝙蝠:又丑又可怕。

「我們不能走;伊肯納和波賈都在。」他一邊對我耳語,一邊從眼角偷看那個男人。

「在哪兒?」我低聲問。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慢地把頭往後傾斜,直到湊近我的耳朵:「他坐在前面,剛才我看見——」一陣突如其來的喝彩聲打斷了他。「進球了!」大堂里的觀眾沸騰了,歡呼聲震耳欲聾。那個蝙蝠一樣的男人的同伴又是叫嚷又是揮舞雙臂,胳膊肘打到了奧班比的頭。奧班比大叫一聲,但很快就被歡呼聲蓋過去了,旁人只會以為他也欣喜若狂。他痛得一縮,歪倒在我身上。那個打到他的人根本沒注意到,依舊在那兒嚷嚷。

「咱們回家吧。這地方糟透了。」在說了十幾遍「抱歉,奧貝」之後,我建議道。我感覺這個理由不太有說服力,就引用了母親在我們堅持要出去看足球賽時常說的話:「我們沒必要看這場比賽。反正就算贏了,球員們也不會把獎金分給我們。」

這話奏效了。他忍住了眼淚,點頭表示接受。我奮力擠到前面,拍了拍夾在兩個大男孩中間的波賈的肩膀。

「怎麼了?」他急急問道。

「我們要走了。」

「為什麼?」

我沒說話。

「為什麼?」他又問了一遍,眼睛迫不及待地想轉向電視屏幕。

「沒什麼。」我說。

「好吧,一會兒見。」他立即把注意力轉向電視。

奧班比跟波賈要手電筒,但波賈沒聽見。

「我們用不著手電筒。」我被兩個高大的男人擠得東倒西歪。「我們走慢一點兒。上帝會指引我們安全到家的。」

我們離開了旅館。奧班比用手去摸被那個男人用胳膊肘打到的地方,大概是想感覺一下有沒有腫塊。天很黑。要不是路上間或有汽車和摩托車經過,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不過,車的確很少,因為人人似乎都找到了地方觀看奧運比賽。

「那個男的就是沒教養的動物,連對不起都不會說。」我想哭,但拚命忍住了。奧班比的痛,我似乎能感同身受。最終,我還是哭了出來。

「噓。」奧班比突然說。

他把我拉到一個木頭亭子旁邊的角落裡。一開始,我什麼也沒看見。漸漸地,我也分辨出他看到的情形了。瘋子阿布魯就站在我們家院門外的棕櫚樹下。這太突然了,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從我們在奧米-阿拉河邊遭遇他之後,我再沒見過他。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儘管並未出現,或者離得遠遠的,他那給人招來災禍的身影還是逐漸填滿了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我聽說過有關他的故事,被告誡不許靠近他,也祈禱過讓他受天譴,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下意識里,我一直在等他,甚至盼望見到他。現在,他來了,就站在我們家院門外,全神貫注地盯著院子裡面,但似乎並不想進去。奧班比和我躲在角落裡,看他手舞足蹈,好似在同只有他才看得見的人對話。突然,他轉身朝我們走來,一邊走一邊輕聲自言自語。他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的我們聽到他咕噥了一句。我想奧班比也聽得很清楚,因為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拽離了那瘋子要經過的路線。我喘著粗氣看著他走遠,湮沒在黑暗裡。鄰居的卡車開過來,頭燈在地上投下他的影子,但卡車立刻就過去了,影子消失了。

「你聽見他說什麼了嗎?」一看不見他,奧班比就問道。

我搖搖頭。

「你沒聽見?」他呼吸聲很重。

我剛要回答,一個男人蹣跚而過,肩膀上騎著一個小孩。那小孩在唱兒歌:

雨兒,雨兒,走開

改天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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