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

伊肯納在經歷變形。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人生在改變。他把自己和我們隔絕開來。然而,他雖然拒人於千里之外,卻開始在家裡做出一些令人震驚的事,這些事對我們的人生影響深遠。跟母親吵架之後那個星期一開始,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那天要開家長會,所以我們提早放學。伊肯納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波賈、奧班比和我在我們的房間里打牌。那天特別熱,我們裸著上身坐在地毯上。木質百葉窗用一塊小石頭支著,一格格張得大大的,好讓空氣進來。隔壁房門打開又關上。波賈說:「艾克出去了。」

過了一小會兒,我們又聽見客廳防風門的開關聲。我們已經兩天沒跟伊肯納碰面了,因為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是待在房間里。只要他在,我們,包括本來跟他睡一間房的波賈,都不敢進去。上次打架後,波賈一直對伊肯納敬而遠之,因為母親要求他離伊肯納遠點兒,直到父親回來驅除他身上的惡靈為止。這樣一來,波賈多數時間都和我們待在一起,只有像此刻這樣確定伊肯納不在房間的時候才進去。他迅速起身去拿幾件急需的東西,奧班比和我坐著等他回來,好接著打牌。他剛出房門,奧班比和我就聽見他叫道:「莫格比!」在約魯巴語里這表示悲嘆。我們趕快跑出去。波賈連聲叫道:「M.K.O.日曆!M.K.O.日曆!」

「怎麼了?怎麼了?」奧班比和我一邊跑向他們的房間一邊問道。然後,我們看到了。

我們珍視的M.K.O.日曆被一絲不苟地撕成了碎片。一開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瞥了一眼原本掛著日曆的那面牆。牆上有一個方塊比別處更乾淨,更平滑,更亮,邊上原來貼膠帶的地方殘留著污漬。這情形讓我害怕。我想不通,M.K.O.日曆可是一份特別的日曆。拿到這份日曆一直是我們最大的成就。我們常常滿懷驕傲地跟別人講它是怎麼來的。那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中旬,總統大選如火如荼。一天早上,我們剛進校門,集合鈴就有氣無力地響了。我們趕快匯入嘻嘻哈哈的人流,同其他學生一起在操場上按班級排隊站好。我在學前班,奧班比在一年級,波賈在四年級,伊肯納在五年級——靠近圍欄的倒數第二個年級。隊一站好,晨會就開始了。學生們齊聲合唱晨間讚美詩,念主禱文,再唱奈及利亞國歌。之後,訓導主任勞倫斯先生走上講台,打開大大的學生名冊,對著麥克風開始點名。他點到哪個學生的名字,那個學生就得高聲回應「到,先生!」,並同時舉手。他要把全校四百名學生都點一遍。等點到四年級,他讀出了名冊上的第一個名字「波賈諾尼米歐科普·艾爾弗雷德·阿格伍」,學生們立刻哄堂大笑。

「你們的父親都該死!」波賈大叫,雙手高舉,手指張開,做出詛咒的手勢。

笑聲瞬間凝固了。學生們默默地站著,沒有人動,除了幾聲短促的低語,也沒有人講話。即使是令人生畏的勞倫斯先生,我所認識的唯一一個揍人比父親還下得去手、手裡永遠握著鞭子的人,也暫時失語,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那天早上來學校前,波賈就不高興。前一晚他尿床了,醒來後父親讓他把床墊搬出去晒晒,讓他好生尷尬。勞倫斯先生點到他的名字時他的反應可能與此有關;勞倫斯先生是約魯巴族的,每次念波賈的伊博語全名時都很費力,常常惹得學生們發笑。波賈知道勞倫斯先生有這個缺陷,習慣了後者在不同情緒主導下對他名字的各種讀法,從極為刺耳的「波賈諾諾克伍」到笑死人的「波賈諾路庫」都有。波賈常常回憶起那些讀法,有時甚至自吹自擂,他可是個令人生畏的傢伙,他的名字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讀得出來的,就像神的名字一樣。他常常因此樂得不行,從沒抱怨過。

女校長走上講台。目瞪口呆的勞倫斯先生下去了。她從他手裡接過麥克風。麥克風發出長長的尖叫。

「誰這麼放肆,在以主的名義建立的卓越的奧莫塔尤基督教學前班暨小學說出這樣的話來?」女校長說。

我怕極了。嚴懲還在眼前。波賈會受罪的——也許他會被拉到講台上挨藤條,或者會被罰去「勞動」,清掃整個校園,或者在校門口的灌木叢里徒手拔野草。我想對上奧班比的視線,因為他跟我站在同一排,我倆中間只隔兩個人,可他一直在看波賈。

「我問是誰?」女校長再次咆哮道。

「是我,女士。」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

「你是誰?」她的聲音降低了些。

「波賈。」

女校長頓了頓,接著她那清脆的嗓音又透過麥克風傳來:「過來。」波賈向講台走去。伊肯納跑上前去,擋在他前面,大聲說:「不行,女士,這不公平!他做了什麼?什麼?如果你要懲罰他,你也必須懲罰所有笑他的人。他們為什麼要笑他、嘲弄他?」

有那麼一會兒,跟隨在這些大膽言辭之後的寂靜,伊肯納和波賈的公然反抗,觸及了靈魂。女校長手抖了,麥克風跌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她撿起麥克風,放在講台上,後退了一步。

「事實上,」伊肯納的聲音再次響起,蓋過了朝群山飛去的鳥兒們的啾鳴,「這不公平。我們寧可退學也不接受不公正的懲罰。我弟弟和我都會退學。現在就退。外面還有更好的學校,我們能接受更好的西方教育;爸爸不會再付高昂的學費給你們。」

我清晰地記得,當時勞倫斯先生猶猶豫豫地挪動步子去拿長藤條,女校長用一個手勢阻止了他。其實,就算她讓他拿了藤條,他也追不上伊肯納和波賈。他們倆穿行在隊列中,學生們自動為他們讓出路來。這些學生跟老師們一樣驚呆了。然後,兩個哥哥拽著我和奧班比的手跑出了學校。

我們不能直接回家,因為媽媽剛生下戴維,需要休養。伊肯納說,如果我們出校門不到一個鐘頭就回家,她會擔心的。我們走在一條斷頭路上。路邊基本上是空蕩蕩的草地,上面立著告示牌,牌子上寫著這是某人的私產,不得擅入。在一棟沒蓋完的房子前,我們停下了腳步。散落在地的磚塊和塌陷的沙堆上滿是狗屎。我們走進去,在一塊鋪了石板、上面有屋頂的地方坐下來。奧班比說,房子落成後,這裡大概是客廳。「你們應該看看校長女兒的臉色。」波賈說。我們嘲笑老師和同學,熱烈地談論我們之前的舉動,那些場景經過誇張修飾,已經變得像電影一樣。

過了約三十分鐘,我們的注意力突然被遠處傳來的雜訊吸引過去了。一輛貝德福德卡車正緩緩朝我們駛來。車身貼滿了M.K.O.阿比奧拉的肖像海報。他是社會民主黨推舉的總統候選人。卡車上站滿了人,熱熱鬧鬧地唱著一首那段時間經常在國家電視台播放的歌曲:這首歌把M.K.O.稱為「選定的人」。那些人又是唱歌,又是打鼓,還有兩個男人穿著印有M.K.O.相片的白色T恤在吹小號。沿街住家、棚屋和商店裡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還有些人站在窗子後面看。在卡車行駛過程中,有人從車上下來發海報。伊肯納跑上前去,我們幾個留在後頭。他們給了伊肯納一張海報。海報不大,上面印著M.K.O的笑臉。一匹白馬站在他身邊。海報右邊自上而下配了一行文字:「希望93:跟貧窮說再見。」

「咱們跟著他們去看M.K.O.怎麼樣?」波賈突然說,「要是他選上了,我們就可以跟人誇耀說見過奈及利亞總統!」

「嗯——沒錯。可要是我們穿著校服跟他們走,」伊肯納分析道,「他們大概會叫我們走開。他們知道現在還早,學校不可能放學的。」

「如果真叫我們走開,可以告訴他們,我們就是因為想見到他們才從學校里跑出來的。」波賈回答。

「對,對,」伊肯納表示同意,「他們會更加尊敬我們。」

「我們遠遠跟著,順著街角走,怎麼樣?」波賈說。伊肯納點頭表示贊同。波賈受到鼓舞,繼續往下說:「這樣一來,我們既可以不惹麻煩,又能見到M.K.O.」

這個主意獲得了大家的認可。我們順著街角走,繞過一個大教堂和一個北方人聚居區。大屠宰場所在的那條巷子的轉彎處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我們經過時,聽見了屠夫們在案板上剁肉的聲音,以及挨挨擠擠的主顧們同屠夫們嗡嗡的說話聲。屠宰場大門外,兩個男人跪在一張氈毯上祈禱。第三個男人站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從手持的小塑料壺裡倒水行洗禮。我們穿過馬路,途經我們住的街區,看見一男一女站在我們家院門外一起看那女人手裡拿的書。我們加快腳步,四下打量有沒有鄰居在附近,但街上空無一人。我們經過一個柚木做支架、鋅皮做屋頂的小教堂。教堂的一面牆上畫了一幅精美的耶穌像。耶穌的荊冠上籠罩著光環。血從他胸口的洞里滴落,又被嶙峋的肋骨接住。一條蜥蜴豎著尾巴從血滴間穿過,骯髒的軀幹遮住了被刺穿的胸膛。路旁的商店都開著門,門上掛著衣服,門前擺著快散架的桌子,桌子上挨挨擠擠地堆著西紅柿、罐裝飲料、一包包玉米片、一聽聽牛奶和其他各種東西。教堂正對面是個寬闊的市場。遊行隊伍穿過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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