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新譯唐傳奇 崑崙奴

〔唐〕裴鉶 著

安史之亂後,唐代宗大曆年間,有一位姓崔的年輕後生,因是官宦人家子弟,被朝廷選入宮廷禁衛軍。他的父親是一位頗有聲名的官吏,與力挽狂瀾的當朝一品大員素有往來。一品大員抱病在家休養期間,崔生奉父命前去探視。崔父此舉自有一番苦心:崔生當時擔任的不過是千牛衛這樣一個卑微職位,有機會接近一品大員,爭取留下些許好印象,也能為日後的晉陞鋪平道路。

雖然如此,崔生並非趨炎附勢的人,眉宇間自有年輕人的一股英氣與傲氣。平素顧盼生姿,風流倜儻,舉止穩重,言談清雅。只是進入一品大員的府邸,見到高牆深院,護衛森嚴,不免收斂心跡,唯有謹記「見父之執,不謂之進,不敢進;不謂之退,不敢退;不問,不敢對」的準則,不敢有冒失的舉動。投上名帖,靜立於庭中。待下人通報回稟後,方才朗聲轉達了父親的問候,並祈願早日康復。一品大員聽說是故人之子,便讓隨侍左右的姬女捲起門帘,延請崔生進入內室,以示親近。崔生舉止穩重,恭敬地致以晚輩後進之禮後,再次傳達了崔父的擔心與祈福,言辭端莊清雅,讓人聽了分外舒適。初次見面,一品大員就非常喜歡崔生,加恩賜座,詢問公務學問諸事宜,崔生應對愈加得體。

這時有三個姬女走了進來,身姿窈窕,都是絕世的美人。她們手捧金盞,裡面盛放深紅色的櫻桃,每一顆都亮晶晶的,像堆在一起的瑪瑙。一品大員讓其中一位身穿紅色薄綢的姬女,端了一盞櫻桃站到崔生旁邊侍候。紅色的櫻桃浸在蜜水中,與艷紅的倩影交相輝映,被一雙如玉般的蓮掌托住。崔生不知為何局促起來,遲遲不願取食。一品大員瞧在眼裡,大為開懷,病情似乎一下子全好了。他有心打趣崔生,讓紅衣姬女用銀匙舀起櫻桃喂到崔生嘴邊。眼見得青蔥般的手指快要輕撫到自己的臉頰,崔生更是窘迫羞赧,心跳只如校場上的軍鼓被擂得天響一般。有一瞬間,他真擔心如果自己再不吃櫻桃,一品大員會像晉朝的石崇一樣遷怒於美人,想到美人可能會因為自己的愚蠢行為失去這麼好看的手指或手臂,甚至香消玉殞,那樣的罪過真是太大了。崔生迫不得已才吃了一顆,含在嘴裡,哪裡能嘗出什麼滋味,又不好意思吐出核,似乎要把核硬生生在嘴裡含化了。姬女瞧得仔細,忍俊不禁,笑靨如花綻放。靜女其姝,明媚在旁,如翠璫含情,如暖玉生煙,崔生忍不住心旌搖蕩,害怕失態於當場,不敢久留,便向一品大員辭歸。

一品大員說:「你平日里閑暇時,一定要經常來我這邊多加走動,陪我這個老人說說話也是好的,不要嫌棄疏遠了呀。」崔生連聲應諾。一品大員又命紅衣姬女護送崔生出院,吩咐道:「崔公子是府中貴客,你且送他一程。我怕奴僕們粗心,照應不周,驚嚇了崔公子。」紅衣姬女便催動蓮步,像一朵紅蓮一般在前面引路。崔生正值青春年少,容貌俊朗,如玉一般溫潤清朗,紅衣姬女已是格外留心。只是一品大員在旁,未敢流露半分。這時奉命送崔生出門,不免要起試探之心。立於院門,她暗自盼望崔生能夠心有靈犀。崔生果然回頭,遠遠地遊目騁懷,似有無窮心意,一時難以啟齒。趁著左右無人,紅衣姬女便豎起三根指頭,又將手掌翻轉了三次,然後指著胸前的小鏡子,說道:「盼君謹記。」似乎是提醒崔生不要忘了一品大員請他常來常往的囑咐。除此之外,再沒有說其他話語。

崔生牢記在心,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返回家後,他先向父親稟報了探視經過,並轉呈了一品大員的問候。回到自己的別院後,紅衣姬女的形象便浮泛心頭,再也揮之不去。先是比劃三根手指,再是翻轉手掌三次,最後指著胸前圓鏡,歷歷在目,徐徐反覆,竟然百憶不厭。十指如春蔥,酥胸如滿月,美則美矣,可這番動作究竟有何寓意,卻著實讓人費解。一連幾天,崔生形神恍惚,話也不多講,失魂落寞,鬱鬱寡歡,茶飯不思,很快瘦脫了人形。僅僅一面之緣,崔生便墮入情海,相思難告解,遊絲緊纏繞。情動於中,自然發之於外,於是賦詩一首:「誤到蓬山頂上游,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艷愁。」

蓬山暗指一品大員府邸,玉女、瓊芝便是紅衣美姬。在崔生心裡,自然以為紅衣美姬和自己一樣,也陷入了深深的愛與哀愁之中。

可惜身邊的人都不明所以,還以為崔生得了魔怔,竟然想要到寺院請法師來驅魔。只有一個叫磨勒的崑崙奴,時時留意崔生的舉動,對他說:「公子心中定然裝了什麼事,才會這樣長吁短嘆,痛苦萬分。公子不妨說出來給老奴聽聽。」

當時流行以南洋外國人為僕役,無論是宮中還是貴族大戶,都會蓄養崑崙奴。崑崙奴皮膚黝黑,頭髮自然卷,即使生活在長安,依然保持習慣的傳統裝束,穿窄袖右衽衣,腰上系一根絲繩。他們幾乎都是外八字腳,走起路來像鴨子。這也難怪,崑崙奴的特長,本來就是潛水,還有一個是馴象。可惜長安城裡沒有幾頭象供他們驅遣,水倒是不少,經常有主人令崑崙奴潛水打撈失物,漸漸發展成娛樂,甚至還有專門的潛水競賽。

崔生因此很不以為然,對磨勒說:「你們這些崑崙奴,雖然可以同大象交流,也能在水下睜著眼睛,難道還能洞察我的心思嗎?」

磨勒說:「公子,請你直接告訴老奴吧。老奴雖然不能猜中公子心中所想,但一定能讓公子寬心滿意。公子的事就是老奴的事,不論遠近,老奴肯定都能辦成。」

崔生心下奇怪,覺得這不是一般奴僕能說出來的話,不禁對磨勒刮目相看,便把在一品大員府邸的所見所聞全盤相告。他的種種煩惱,皆因見了紅衣姬女的第一面,又時刻想見第二面。一面之緣難忘,再見之心切切。

磨勒說:「人世間的男歡女愛,我聽說天公都願意作美。這其實是小事一樁啊。公子你為什麼不早說呢?這幾天自我折磨的苦頭算是都白吃了!」

說來也奇怪,在崔生聽來,磨勒這番話倒不像只是安慰自己的,便生出幾分期待來,覺得磨勒說不定真能達成自己的心愿。只是,另一重煩惱又浮上心頭,紅衣姬女的神秘手勢該作何解釋呢?

磨勒說:「這也不難猜。她伸出三個手指,說明一品大員總計有十院美姬,她位數第三院。她翻掌三次,一掌五指,三掌正是十五之數,說明約的時間是十五那一天。胸前小鏡子,圓如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寓意團圓,是暗示十五那天一品大員不會出現,請公子放心大膽前去和她相見。」

崔生非常高興,甚至都有點按捺不住了,好像美人已經坐擁在懷一樣。他對磨勒說:「歷史上蔡邕和楊修是猜字謎的高手,我看他們都沒有你聰慧。美人的隱語,你竟然全部都猜了出來。可是,我怎麼才能去赴美人之約呢?見不到美人,我心中的憂思還是根本無法緩解。」

磨勒大笑,說:「公子放心,這事全包在老奴身上。後天晚上就是十五之夜,請您吩咐下人準備兩匹黑絹,做兩套夜行衣。一品大員家中飼養有猛犬,專門看守十院美姬的院門,普通人休想踏足半步,擅入者必定會被猛犬活活咬死。這種看家犬最是厲害,像天神一樣警醒,像老虎一樣勇猛,產於曹州孟海。這個世界上除了老奴,沒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它。今天為了公子,老奴願意用鐵錐打死它。」

崔生大喜,命廚下備好酒肉,設宴犒賞磨勒。眼看三更臨近,磨勒便拿著鐵錐出去了。才過了大約一頓飯的時間,磨勒便悄然而返,告訴崔生:「看守第三院的猛犬已經被老奴打死,現在沒有什麼障礙了。」

磨勒和崔生換上夜行衣。磨勒背著崔生,輕輕鬆鬆越過了十多重很高的院牆。崔生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很輕的包裹,感覺不到分量地顛簸了幾下,便進入一品大員的府邸。等到耳畔風聲停息,人已停在第三院。時間不早也不晚,剛剛好是三更。房門半掩,銀燈剔暗,隱約可以看到紅衣姬女獃獃地坐在榻上,時不時發出嘆息聲,好像心有所待。正是將寢未寢之際,她身上的佩玉已摘,臉上的脂粉已去,素顏上籠罩著一片幽愁暗恨,不知念誰恨誰。紅衣姬女展開香帕,輕啟朱唇,念上面的題詩:「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崔生聽得分明,不由痴了。他與紅衣姬女倒是情通款曲,簫瑟和鳴。他心系玉女,她情牽阮郎。他借空中孤月攬愁,她托嗚咽簫聲問幽。一別之後,兩地相思並無不同。崔生原以為此恨綿綿永無絕期,沒想到此刻得以相見,猶恐身是夢中人。

府中的侍衛都已熟睡,周圍一片寂靜。梆子聲漸漸遠去。崔生這才慢慢地撩起門帘,走入房中。

猛然看到一個黑衣人出現,紅衣姬女嚇得花容失色。過了許久,她才認出是崔生,馬上跳下床榻,一把拉住崔生的手,再也捨不得放開。紅衣姬女說:「我知道公子聰慧過人,一定會用心記住,所以才用手語與公子相約。只是大員府邸防範森嚴,不知道公子您用了什麼神通,竟然真的能如期而至?這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崔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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