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王幼玉記

〔宋〕淇上柳師尹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師人。隨父流落於湖外,與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為名娼,而其顏色歌舞,甲於倫輩之上。群妓亦不敢與之爭高下。幼玉更出於二人之上,所與往還皆衣冠士大夫。舍此,雖鉅賈富賈,不能動其意。夏公酉(夏賢良名噩字公酉)游衡陽,郡侯開宴召之。公酉曰:「聞衡陽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顏色,孰是也?」郡侯張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見之,嗟吁曰:「使汝居東、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於此,其名不得聞於天下。」顧左右取箋,為詩贈幼玉。其詩曰:「真宰無私心,萬物逞殊形。嗟爾蘭蕙質,遠離幽谷青。清風暗助秀,雨露濡其泠。一朝居上苑,桃李讓芳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艷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詢之,則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農或賈或道或僧,皆足以自養。惟我儔塗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財,我思之愧赧無限。逼於父母姊弟,莫得脫此。倘從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婦也。』死有埋骨之地。」

會東都人柳富字潤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見曰:「茲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遊,凡於風前月下,執手戀戀,兩不相舍。既久,其妹竊知之。一日,詬富以語曰:「子若復為向時事,吾不舍子,即訟子於官府。」富從是不復往。一日,遇幼玉於江上。幼玉泣曰:「過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異時幸有終身之約,無為今日之恨。」相與飲於江上,幼玉云:「吾之骨,異日當附子之先隴。」又謂富曰:「我平生所知,離而複合者甚眾。雖言愛勤勤,不過取其財帛,未嘗以身許之也。我發委地,寶之若金玉,他人無敢窺覘,於子無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縷以遺富。富感悅深至,去又羈思不得會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懷思,遣人侍病。既愈,富為長歌贈之云:

紫府樓閣高相倚,金碧戶牖紅暉起。

其間燕息皆仙子,絕世妖姿妙難比。

偶然思念起塵心,幾年謫向衡陽市。

陽嬌飛下九天來,長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擬絕倫,壓倒花衢眾羅綺。

紺發濃堆巫峽雲,翠眸橫剪秋江水。

素手纖長細細圓,春筍脫向青雲里。

紋履鮮花窄窄弓,鳳頭翅起紅裙底。

有時笑倚小欄杆,桃花無言亂紅委。

王孫逆目似勞魂,東鄰一見還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兒,呼僮控馬相追隨。

千金買得歌一曲,暮雨朝雲鎮相續。

皇都年少是柳君,體段風流萬事足。

幼玉一見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

青羽飛來洞戶前,惟郎苦恨多拘束。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猶恐恩情未甚堅,解開鬟髻對郎前。

一縷雲隨金剪斷,兩心濃更密如綿。

自古美事多磨隔,無時兩意空懸懸。

清宵長嘆明月下,花時灑淚東風前。

怨入朱弦危更斷,淚如珠顆自相連。

危樓獨倚無人會,新書寫恨托誰傳。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買醉囑傭人,密約幽歡鎮相誤。

將刃欲加連理枝,引弓欲彈鶼鶼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風逆波緊無船渡。

桃源去路隔煙霞,咫尺塵埃無覓處。

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願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時自相遇。

他日得郎歸來時,攜手同上煙霞路。

富因久游,親促其歸。幼玉潛往別,共飲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麗質。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質諸神明,結之松筠久矣。子必異日有瀟湘之游,我亦待君之來。」於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於酒中,共飲之。是夕同宿江上。翌日,富作詞別幼玉,名《醉高樓》,詞曰:

人間最苦,最苦是分離。伊愛我,我憐伊。青草岸頭人獨立,畫船東去櫓聲遲。楚天低,回望處,兩依依。

後會也知俱有願,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亂如絲。好天良夜還虛過,辜負我,兩心知。願伊家,衷腸在,一雙飛。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調辭意悲惋,不能終曲。乃飲酒,相與大慟。富乃登舟。富至輦下,以親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約,但對鏡灑涕。會有客自衡陽來,出幼玉書,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開其書疾讀,尾有二句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富大傷感,遺書以見其意,云:「憶昔瀟湘之逢,令人愴然。嘗欲拿舟,泛江一往。復其前盟,敘其舊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適我生平之樂。奈因親老族重,心為事奪,傾風結想,徒自瀟然,風月佳時,文酒勝處,他人怡怡,我獨惚惚如有所失。憑酒自釋,酒醒,情思愈彷徨,幾無生理。古之兩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則求合也易。今子與吾,兩不如意,則求偶也難。君更待焉,事不易知,當如所願。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諧,則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猶能相遇,吾二人獨不得遂,豈非命也。子宜勉強飲食,無使真元耗散,自殘其體,則子不吾見,吾何望焉。子書尾有二句,吾為子終其篇。云:『臨流對月暗悲酸,瘦立東風自怯寒。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萬里雲山無路去,虛勞魂夢過湘灘。』」

一日,殘陽沉西,疏簾不卷。富獨立庭幃,見有半面出於屏間。富視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見,故有是行。我以平生無惡,不陷幽獄。後日當生兗州西門張遂家,復為女子。彼家賣餅。君子不忘昔日之舊,可過見我焉。我雖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當如是。我有遺物在侍兒處,君求之以為驗。千萬珍重。」忽不見。富驚愕,但終嘆惋。異日有過客自衡陽來,言幼玉已死,聞未死前囑侍兒曰:「我不得見郎,死為恨。郎平日愛我手發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髮一縷,手指甲數個,郎來訪我,子與之。」後數日,幼玉果死。

議曰:今之娼,去就徇利,其他不能動其心。求瀟女、霍生事,未嘗聞也。今幼玉之愛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觀之,莫不愴然。善諧音律者廣以為曲,俾行於世,使繫於牙齒之間,則幼玉雖死不死也。吾故敘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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