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隋煬帝海山記下

〔唐〕佚名 撰

大業六年,後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李徑,翠蔭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開為御道,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幸苑中,無時,宿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

一夕,帝泛舟游北海,惟宮人數十輩。帝升海山殿,是時月初朦朧,晚風輕軟,浮浪無聲,萬籟俱息。俄水上有一小舟,只容兩人。帝謂十六院中美人。洎至,有一人先登贊道,唱:「陳後主謁帝。」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於後主甚善,乃起迎之。後主再拜,帝亦鞠躬勞謝。既坐,後主曰:「憶昔與帝同隊戲,情愛甚於同氣。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欽服。始者謂帝將致理於三王 之上,今乃甚取當時樂以快平生,亦甚美事。聞陛下已開隋渠,引洪河之水,東遊維揚,因作詩來奏。」乃探懷出詩,上帝。詩曰: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太奢。

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吁嗟。

水殿不復反,龍舟興已遐。

鷁流催白浪,觸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溯,三月柳飛花。

日腳沉雲外,榆梢噪暝鴉。

如今投子欲,異日便無家。

且樂人間景,休尋漢上槎。

東喧舟艤岸,風細錦帆斜。

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帝觀書,拂然慍曰:「死生,命也。興亡,數也。爾安知吾開河為後人之利?」帝怒叱之。後主曰:「子之壯氣,能得幾日?其終始更不若吾。」帝乃起而逐之。後主走,曰:「且去且去。後一年,吳公台下相見。」乃投於水際。帝方悟其死。帝兀坐不自知,驚悸移時。

一日,明霞院美人楊夫人喜報帝曰:「酸棗邑所進玉李,一夕忽長,陰橫數畝。」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聞空中若有千百人,語言切切,雲『李木當茂』。洎曉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 來助之應也。」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來奏云:「楊梅一夕忽爾繁盛。」帝喜,問曰:「楊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楊梅雖茂,終不敵玉李之盛。」帝自於兩院觀之,亦自見玉李至繁茂。後梅、李同時結實,院妃來獻。帝問二果孰勝。院妃曰:「楊梅雖好,味清酸,終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嘆曰:「惡楊好李,豈人情哉,天意乎!」後帝將崩揚州,一日,院妃報楊梅已枯死。帝果崩於揚州。異乎!

一日,洛水漁者獲生鯉一尾,金鱗赤尾,鮮明可愛。帝問漁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硃筆於魚額書「解生」字以記之,乃放之北海中。後帝幸北海,其鯉已長丈余,浮水見帝,其魚不沒。帝時與蕭院妃同看,魚之額朱字猶存,惟「解」字無半,尚隱隱「角」字存焉。蕭後曰:「鯉有角,乃龍也。」帝曰:「朕為人主,豈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魚乃沉。

大業四年,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甚敏。帝尤愛之。常從帝游,終不得入宮。帝曰:「爾非宮中物。」義乃自宮。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帝卧內寢,義多卧榻下;帝游湖海回,義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牛慶兒卧於簾下。初月照軒,頗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中何苦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而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焰中。妾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性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大業十年 ,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應也。

龍舟為楊玄感所燒。後敕揚州刺史再造,制度又華麗,仍長廣於前舟。舟初來進,帝東幸維揚,後宮十六院皆隨行。西苑令馬守忠別帝曰:「願陛下早還都輦,臣整頓西苑以待乘輿之來。西苑風景台殿如此,陛下豈不思戀,舍之而遠遊也?」又泣下。帝亦愴然,謂守忠曰:「為吾好看西苑,無令後人笑吾不解裝景趣也!」左右亦疑訝。帝御龍舟,中道,夜半,聞歌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

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飢,路糧無些少。

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惋荒沙,幽魂泣煙草。

悲損閨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憫此無主屍。

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徊徨,通夕不寢。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有來者在路,乃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帝知世祚 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帝未遇害前數日,帝亦微識玄象,多夜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太惡,賊星逼帝坐甚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挽膝俯首不語。乃顧王義曰:「汝知天下將亂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恩,自入深宮,久膺聖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來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教我也?」義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久矣。」帝乃泣下,曰:「卿為我陳成敗之理。朕貴知也。」翌日,義上書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金馬,積有歲華,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台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自。還往民間,頗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諫諍莫從,獨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於萬艘,宮闕遍於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沒葬者十未有一。帑藏 全虛,谷粟踴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士時從,常逾萬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百姓之賦,存者可計。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岳,餓殍盈郊,狗彘厭人之肉,烏鳶食人之餘。聞臭千里,骨積高山,膏血野草,狐鼠盡肥,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殘民削落,莫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罹方始,生死孰知。人主愛人,一何如此?陛下情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又令賜死,臣下相顧,鈐結自全。龍逢 復生,安敢議奏?上位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過惡,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方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幸永嘉,坐延歲月。神武威嚴,一何消爍?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侍衛莫從。帝當此時,如何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將顛,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忽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平日,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其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帝乃泣下,再三加嘆。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也。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報云:「義已自刎矣。」帝不勝悲傷,特命厚葬焉。不數日,帝遇害。

時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戡攜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旁,謂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薄衣小寒,有詔:宮人悉絮袍褲。帝自臨視之。數千袍兩日畢工。前日賜公,第豈不知也?爾等何敢逼脅乘輿?」乃大罵戡。戡曰:「臣實負陛下。但目今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路,臣死亦無門。臣已萌逆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上殿。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尚大旱,況人主乎?」戡進帛。帝入內閣自絕。貴兒猶大罵不息,為亂兵所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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